9.阿斯托尔夫·德·库斯汀男爵(第2/6页)
“这么说,您旅行纯粹是出于求知欲?”
“是的。”
“可为什么您为此偏偏来到了俄罗斯?”
“不知道……”
“您有给什么人的推荐信吗?”
事先已经有人警告我最好不要过分坦白地回答这个问题。俄国警察局的密探有着特殊的嗅觉,并且他们根据每个旅客的不同身份严格地研究他们的护照。走在我前面的一个意大利商人被无情地搜查。他要打开自己的钱包,把他所有的衣服里里外外仔细翻了一边,连内衣都关照到了。他们开始在我的东西,特别是书中翻来翻去。我所有的书几乎都被拿走了。
俄国是一个讲究全无用处的手续的国度。
这时马卡尔采夫把视线从手稿上移开并叹了口气。
“嗯,怎么样?”德·库斯汀男爵马上问道。
他优雅地坐在椅子中,把一条腿跷到另一条腿上,观察着伊戈尔·伊万诺维奇。
“当然了,你们法国人很多事情不理解。”马卡尔采夫立刻开始向他解释。“我们俄罗斯人为什么应该适应你们的传统?我们有着完全不同的条件!不过还是不能排除,我们走极端,我们不善于尊敬地对待外国人。不过对我们你们接待得很好。”
库斯汀的黑色眼睛中闪过了类似赞许的神情,但他突然问道:
“那对自己人呢?”
“什么?”伊戈尔·伊万诺维奇没有明白。
“我想说:不需要对自己人尊敬吗?”
马卡尔采夫不知怎样回答,他嘟哝了一句好像是“嗯,您要知道……”的话后继续看了下去。他没有发现,他对阅读的冷淡如何被好奇所取代,并且他在争辩时如何毫不困难地从19世纪跃到20世纪。不过,当然是男爵在帮助他。伊戈尔·伊万诺维奇不知不觉地习惯了他的在场并且现在自愿地阅读,因为没有人强迫他。他可以放在一边的——内容已经清楚了!——可他在看。心脏不痛,头也不痛,没有睡意。他饶有兴趣地读着,而他内心存在已久的怀疑态度只是强化了这种兴趣。
“且慢,”马卡尔采夫突然打断了自己,他踌躇起来,看了库斯汀一眼,“您没有蒙骗我吧?”
“什么骗?”男爵问道。
“我是说:这只不过是骗局!谁会相信您,您是在一百年前写的这个?!”
“是一百三十年。”库斯汀纠正道。
“就算是一百三十年,随您的便!可这是明显的反苏宣传!”
“可是对不起,马卡尔采夫先生!我写下这个是在斯大林的一百年前!这可是历史事实……”
马卡尔采夫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于是他默默地专心看起手稿来。
这里完全没有他习惯读到、说到、听到的东西。而那些有害的、被一劳永逸地谴责了的、妨碍我们前进的,那些他善于高明地回避并筛出的,不善于听到的东西,冒了出来。马卡尔采夫读得越来越愤慨,因此越来越积极。他倒回去读,急不可待地往前看。推理的逻辑联系他不感兴趣。他相信,他能够抽出主要的东西,比作者得以对它的阐述更快。
而库斯汀男爵本人此时安静地坐在椅子中,观察着自己的读者。
任何一个抵达俄国边境的外国人提前被看做是罪犯。在这里一定要经沙皇的允许或命令才可以移动,可以呼吸。一切都阴暗,压抑,并且死一般的沉默能杀死任何生命。似乎,死亡的阴影笼罩了地球的这一部分。
无论如何精心地遮掩,贫乏毕竟会产生令人沮丧的无聊。听命令是不能消遣的。现实生活中上演着一幕幕悲剧——剧场中是清一色的不会让任何人惧怕的轻松喜剧。无聊的娱乐是唯一的,非禁止的。在这里,“和平”、“幸福”这样的词像“天堂”这个词一样模糊。酣睡不醒的懒惰,令人忧虑的无所事事——这就是不可避免的结果。
所有人都尽量向外国人掩盖俄国生活的任何丑陋方面。没人真诚地满足他合法的好奇心,所有人都情愿准备用假材料欺骗他。所有居住在俄国的人似乎都发了誓,对他们周围的一切保持沉默。
在某个部长倒台之日,他的朋友们一定要成为哑巴和瞎子。一个人一旦失宠,他立刻被当做是被埋葬了的人。
俄国人对一切都有名称,但是在现实中却什么也没有。俄国是一个讲究门面的国度。您读一读标签——他们有文明、社会、文学、剧院、艺术、科学,可实际上甚至没有医生:只要一生病,您就可以把自己当死人了!
俄国宫廷像个剧院,其中演员只忙于总排练。没有人清楚地了解自己的角色,并且戏剧上演之日永远不会到来,因为剧院经理对自己演员的表演不满意。演员和经理徒然地度过自己的一生,准备、修改并完善无尽的社会喜剧。在俄国,每个人完成自己的使命直到竭尽全力。
“剧院经理是谁呢?”马卡尔采夫不由自主地出声问道。
“难道您没有明白?”库斯汀反问道并笑了起来。
“你们批评家们出主意容易。”
“我们不需要你们的滑稽戏。”库斯汀忧郁地说道,他没有明白这个词。“而且总之我不知道,你们需要什么。我只是作家并表达自己的看法,表达我所理解的真相,仅此而已。”
马卡尔采夫生气了并因此更加专注了。他不得不承认,这是本深奥的书,因为里面没有毫无价值的指责。这里受到责难的不是他个人,马卡尔采夫,一个代表,因此等于是在某种程度上为本世纪最伟大的事件负有责任。
“可其实我,要是您想知道的话,”伊戈尔·伊万诺维奇说道,“总是尽量缓和,做得文明些,做到更公正些,更人道些,就是说做一个真正的成员。”
“我看到了,先生。”库斯汀把眼睛稍微眯起来。“所以我才来找您。”
“如果我有更大的权力,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但是我一个人能做什么呢?”
“可是我没有责备您。”库斯汀叹了口气。“您接着看吧……”
俄国没有出色的人,因为没有独立的性格,少数才能卓越的人物除外,他们的数量太少,不足以对周围人产生影响。一个最卑微的人,如果他能够博得国君的喜欢,明天就可以成为权势人物。超越盲目和奴仆性的服从的每个行为对君主来说都是不愉快的和可疑的。这些例外的事例令人想起某些人的追求,对权力的追求,而在这种情况下,只是梦想权力的臣民已经是暴动者。
到俄国来吧,您可以亲眼见证欧洲的精神和知识与亚洲的天才可怕混合的结果。这种混合让人感到更加可怕的是,它能够无限地延续下去,因为虚荣心和恐惧——这两种在其他国家经常危害人们的激情,迫使他们说过多的话,在这里产生的只是死一般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