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公函(第4/6页)
“别那么悲观嘛。”我说。
“我活不了多久了。唉,两鬓斑白一事无成啊!太可悲了。”
“得了,得了,您不是刚说过要心胸开阔吗?”
他眼泪汪汪,一副可怜相。我劝他说,他现在是一位受人尊敬的学者,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前途不可限量。但是我越劝他越伤心。“我大学毕业以后,一心梦想去苏联学习美学。”他拉开了演说的架势,好像一屋子都是听众,“后来苏联成了咱们的敌人,领导又让我改行学他娘的什么英语。我是直到能看懂D.H.劳伦斯的原文小说以后才开始喜欢英文的。现在咱们国家总算是开……开放了,可我也太老了,不能去国外留……留学了。我比不了你们年轻人啊,太老了。”他说完已经是泪流满面,不住用短粗的手背擦腮帮子。“唉,我应该拿一个博士学位,至少也应该像你那样是个硕士。”他拍拍我的胳膊。
这简直是扯淡。他现在已经是副教授了,还嫌不满足。我赶忙转移话题,故作轻松地说:“您快别哭了,行吗?有那么多女孩子围着您转,您是越老越吃香。谁像您那么有艳福啊!”我的话中带着几分讽刺,他却当成好话听了,这正中了他想要吹嘘自己艳遇的下怀。他得意地笑了,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
他开始如数家珍地说起这几年和他有过关系的年轻妇女。令我吃惊的是,我的一个大学同学居然也在其中。这个女孩子一直是我们学校羽毛球比赛的冠军,曾经被列为全省第二号种子选手。她后来嫁给了一个专门驯犬的军官,丈夫经常出差不在家。方先生这样一个小老头在床上怎么对付得了那个人高马大的娘儿们?我想到这一点就头疼。他满嘴的下流语言让我有点尴尬,可是我心里兴奋得要命,巴望着他多说一点。最让我不能相信的是一个姑娘居然提出来,只要他和老婆离婚,她就嫁给他。方先生是不会抛弃自己妻子的。他解释说:“小赵,我可不是没有良心的人。我老婆有病啊,咱咋能那样干呢?当年我下放到农村的时候,她每两个月就来看我一次。换了别的女人早就把我蹬了。她跟着我吃了不少苦,可是从来没有埋怨过一个字。现在我们的儿子就要远走高飞,我就是她唯一的亲人了。”他说完盯着我,眼里闪着泪光。
我一直琢磨不透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他在那些女人眼中的形象如此高大神秘。是他的学识?他的权势?他超人的床上功夫?他的如花妙笔?他勾引女孩子的手段?他的乐观幽默?他到底施展了什么魔法把那些年轻妇女迷得神魂颠倒?我想起了我朋友的妹妹,那个丹凤眼的女孩子。她做了人工流产以后,被发配到一个边远的乡镇去当中学老师。在去那个学校报到之前,她伤心绝望得差点跳楼自杀,是她父母硬生生把她从阳台上拉了回来。难道方先生对毁了人家女孩子的一生不感到羞愧吗?
“唉,那些写诗的姑娘实在是太可爱了!”他揉着他宽阔的鼻子,说了实话。
“您为啥喜欢写诗的姑娘?”我问。
“你不知道那些写诗的姑娘有多温柔、多天真。她们的心……心肠都很软。给她们几句甜言蜜语,你……你就能让她们如醉如痴,心里像驾了云一样飘……飘起来。”他嘎嘎笑着。
“这么说一定要是写诗的女孩子,写小说的不行。对吗?”
他又咧开嘴笑了:“没错。老天爷要是能让人托生,下辈子我真想做个诗人。小赵啊,你哪天也应该认识一个女诗人。”
“不,我想要个少女。”我说。他使我想起了纳博科夫笔下的那个好色的汉伯特。
“好吧,那就给你一个少女诗人。”他哈哈大笑起来。
您看看,潘教授,这就是他给自己教过的学生提出的忠告。我这辈子也不想认识什么写诗的姑娘。我老婆虽然不是什么美人,但是配我还是绰绰有余。再说,我身体不好,还要攒着点精力和时间完成我那本研究尤金·奥尼尔戏剧当中东方神话的专着。自从那次在我家喝啤酒之后,方先生见到我总躲躲闪闪的,好像我身上带着肝炎病菌似的。那年夏天我们木基市暴发了流行性肝炎,又凶又勐。显然他很后悔跟我说了那么多他的秘密。但是我并没有把那次谈话当作整治他的把柄,甚至三年后我当了外语系的系主任,也没想过要把他的丑事透露出去。我还是很感谢他当年帮我补课的热心,他的隐私也没有改变我对他的感情。
《叙事技巧》停刊以后,我们系接到了几千封订户写来的抗议信—人家要求退钱。那些钱老早以前已经当作过节的奖金发给系里的教师了,我们只好向订户保证马上复刊。但是除了方先生,谁也没有编辑这份学报的能力。到了秋天开学的时候,《叙事技巧》又重新与读者见面了,方先生还是总编。这一次他被迫在杂志里去掉了发表文学作品的园地。新的《叙事技巧》变得更专注于外国文学的学术研究,发表的文章也更有分量。每期杂志的封面都是光纸印刷,封底上都有一位现代文学大师的照片。方先生的声誉又慢慢开始恢复。他比以前更加勤奋了,在繁忙的编辑工作之余还出版了一本短篇小说集《在鲜花盛开的桥上》。他在扉页上把此书献给海明威,好像这位美国作家还活着,经常和他通信交流创作心得似的。他可能是想表明海明威是他文学灵感的源泉。这本书在文学界获得了不少好评,方先生还作为当代杰出作家风光了一阵子。第二年他就被评为正教授,是外语系里的第一个。他好像命里注定要在文学上干一番成就,但是在接二连三的成功面前,没有几个人能保持清醒的头脑。
方先生在我们去美国访问的时候又栽了跟头。那是1987年刚开始放暑假不久。他和我都被挑选参加省里的文化代表团,访问四个美国城市。我被选中是因为我的英语口语不错,又多少了解一些美国文学的情况。方先生是作为一个作家和文学专家加入进来的。赞助我们这次访美的东道主之一是康涅狄格州的威灵顿大学,那时候正热切地想和我们木基师范学院结成姐妹学校,所以代表团里的一半成员都来自我们学校。
在美国的时候,我又发现了方先生身上另一个我以前没有注意到的性格特点:吝啬。我们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他总是尽可能地在大家付钱的时候上厕所。有两次是我替他付的账。虽说他妻子常年卧病在床,但是他一点都不穷。他儿子每个月都给家里寄不少钱。和我们这些真正的穷教师不一样,他在银行里甚至有一个外汇账户。他如果只是占我们这些中国人的便宜也就算了,最让我无法容忍的是他居然在人家美国人的身上也耍这一套。他有好几次喝完了咖啡、茶或是其他饮料后等着美国人帮他付钱,好像全世界的人都该他似的。我真不明白他干啥要像个要饭的那样丢人现眼。我们出国的时候,国家每天给我们二十二美元的零花钱。这点钱虽然不多,但一个人总要有点尊严吧。我不明白像方先生这样一个小气鬼怎么会是勾引女人的高手。有一次他在餐厅里点了一客果馅奶酪卷以后,居然要一个美国女作家替他付钱。他漫不经心地说:“我没钱了。”那位高个子美国女作家的头发是红色的,为了见我们还刻意打扮了一番:她穿了一件天蓝色的对襟小袄,耳朵上戴的耳环是一对中国明朝的铜钱。她有一个很讨厌的习惯—每句话说完以后还要加上一句:“懂我的话了吗?”她听了方先生的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本来微笑着的脸变成了鼻眼扭结的苦瓜。她朝我转过身来,一双深陷的绿眼睛好像在发问:他是不是神经不正常?我愤怒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十美元的钞票,用中国话对他说:“拿着。明天早上还我。”那一次他倒是自己掏了腰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