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16(第2/2页)
亨利端详着那个盐瓶,大拇指在其开有凹槽的表面上下移动。“记住这一点,亲爱的,”他说,“一直以来,我必须卖命工作,以得到我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我在广场对面的那家店打工——大部分时候,我累得筋疲力尽,只能够勉强跟上课业。夏天,我回到家,在妈妈的店里干活,不在那儿干活时,我便在家里敲敲打打。琼· 露易丝,我从小到大必须艰苦奋斗,争取那些对你和杰姆来说理所当然的东西。有些对你而言理所当然的东西我从未享有过,也永远不可能享有。我能依靠的只有我自己——”
“我们谁都只能靠自己,汉克。”
“不,没有。在这儿不是。”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有些事,我压根儿不能做,而你能。”
“可我为什么是这样一个特权人物呢?”
“你姓芬奇。”
“的确我姓芬奇。那又怎样?”
“所以你能随心所欲,穿着粗蓝布工装裤,衬衣下摆露在外面,光着脚,大模大样地走在镇上。梅科姆人说:‘她的体内流着芬奇家的血。她的作风就是那样。’梅科姆人呵呵一笑,去忙自己的事了——昔日的斯库特· 芬奇永远都是老样子。梅科姆人早有先见之明地相信你一丝不挂地去河里游泳,对此欣然接受。‘一点没变,’他们说,‘还是以前的琼· 露易丝。记不记得那时她——?’”
他放下盐瓶。“要是亨利· 克林顿显出任何离经叛道的迹象,梅科姆人不会说,‘他的体内流着克林顿家的血’,而会说,‘他骨子里是个败类’。”
“汉克,事情不是这样的,你心知肚明。这有失公允,尖酸刻薄,但归根结底,更重要的是,这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琼· 露易丝,那不是子虚乌有,”亨利温柔地说,“你可能连想都没有想过——”
“汉克,你染上了某种情结。”
“我什么情结都没染上。我只是了解梅科姆人。对此我丝毫没有神经过敏,但老天爷,我绝对能察觉到。这告诉我,有些事我不能做,有些事我必须做,假如我——”
“假如你什么?”
“哎,甜心,我非常希望在这儿定居,我喜欢别的男人喜欢的东西。我想要维持在本镇人心目中的地位,我想为这座镇子效力,我想当个律师出人头地,我想赚钱,我想结婚成家——”
“照那个顺序,我想得没错!”
琼· 露易丝从卡座起身,大步走出杂货店。亨利紧随其后。在门口,他转过身,大吼他过一会儿来结账。
“琼· 露易丝,站住!”
她站住了。
“嗯?”
“亲爱的,我只是想让你看清——”
“我全看清了!”她说,“我清楚地看见一个诚惶诚恐的小人;我看见一个对阿迪克斯唯命是从的小人,一个吓得没有独立主见的人,一个不敢和其余血气方刚的男儿一起坐视不理 的人——”
她开始迈步。她觉得她大致是在朝车子的方向走去。她觉得她把车停在了事务所前面。
“琼· 露易丝,求求你,能等一分钟吗?”
“行,我等着。”
“你知道,我告诉过你,有些事,你总是视为理所当然——”
“好吧,没错,很多事情我都觉得是理所当然的。就像那些你让我心动的方面。天知道,我有多仰慕你,因为你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你奋力争取来的,一切都是你自力更生得来的。我以为许多事与这同生并存,但显然不是。我以为你有胆量,我以为——”
她沿着人行道往前走,没有察觉到梅科姆镇的人在看她,亨利正可怜巴巴地走在她旁边,样子很滑稽。
“琼· 露易丝,求求你,能听我一句吗?”
“该死的,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只想问你一件事,一件事——你到底期望我怎么做?告诉我,你到底期望我怎么做?”
“怎么做?我期望你把你贴了金的屁股从公民议会的席位上挪开!我不管是不是阿迪克斯坐在你的对面,英国国王在你的右边,主耶和华在你的左边——我期望你做一个男人,仅此而已!”
她猛地吸了口气。“我——你参加过天杀的战争,那样的事,的确令人恐惧,可你挺过来了,你挺过来了。然后你回到家乡,在恐惧中度过你的下半辈子——恐惧梅科姆!亚拉巴马的梅科姆——兄弟啊!”
他们来到了事务所门前。
亨利抓住她的肩膀。“琼· 露易丝,你能停一秒钟吗?求求你,听我说。我知道我没什么了不起,但稍微想一想,请你想一想。这是我的人生,这座小镇,你难道不明白这一点吗?见他妈的鬼,我属于梅科姆县的败类,但我属于梅科姆县。我是懦夫,我是小人,我死不足惜,但这是我的家。你想要我怎么做?去屋顶上高喊‘我叫亨利· 克林顿,我告诉你们,你们全都大错特错了’吗?我得在这儿生活,琼· 露易丝。你难道不明白吗?”
“我明白你是一个十足的伪君子。”
“我想让你看清,我亲爱的,你可以随心所欲,无所顾忌,而我不能。你可以对着上天大喊,我却不能。假如人们对我心存芥蒂,那我在镇上还能派得上什么用场?我要是离开梅科姆——瞧,你必须承认,我受过一定程度的教育,在梅科姆镇派得上一定的用场——你承认这一点吗?工厂的工人做不了我的工作。所以,我难道要让这一切付诸东流,回县南部,去店里向人推销面粉吗?我明明可以用我拥有的法学技术帮助他们。哪一个更值得?”
“亨利,你如何能面对你自己?”
“这相对来说要容易些。我只要有时不照自己的信念投票,那就行了。”
“汉克,我们存在天壤之别。我知道的不多,但我知道一件事。我知道,我不能同你一起生活。我不能同一个伪君子一起生活。”
一个冰冷、悦耳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我不懂你为什么不能。伪君子和所有人一样,有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权利。”
她转过身,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父亲。他把头上的帽子往后推了推;他的眉毛扬起;他在朝她微笑。
注 美国三K党的州头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