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14/28页)

“你想跟我斗智吗?”他几乎喃喃地说。

“正是,”我说,并不比他大声,但斩钉截铁般清晰。在这之前,我并不知该如何应对,纯粹是脱口而出。

他瞪着我直到你可以从容不迫地从一数到七,我几乎以为他会一刀刺死我。然后,他耸耸肩怒喝道:“天下的女人都是这副德性,你当然也不例外。唠唠叨叨……一有男人愿听,你们就说个没完,连月亮都给说得从天上掉下来。狐啊,你写的那一大堆胡言乱语,能让她抄誊了没?”

他不再攻击我了,我再也不怕他了。从那天起,我在他面前丝毫不让步,相反地,我得寸进尺——不久之后,我甚至明白告诉他,若要狐和我在栋梁室帮他忙,我们便不可能监视蕾迪芙。他破口大骂,又诅咒一番,然而,从此便叫葩妲看守她。近来,葩妲和他过从甚密,在他的寝宫一呆就是几个小时。倒不是和他上床,我想——即使在她最如花似玉的那些年月,她都还不足称为他所谓的“够味”——不过,她善于甜言蜜语,谄媚几句便可以搔着他的痒处,叫他醺醺然忘却老之将至。她和蕾迪芙也同样如胶似漆;她们这一对啊,前一刻才见她们张牙舞爪,互揭疮疤,下一刻又见她们交头接耳,搂搂抱抱,为一些闲话、淫谈笑成一团。

对这些,和其他发生在宫里的事,我一点都不在乎。我活得像个坐以待毙的死囚,因为我相信神那里随时都会有致命的打击临到我。不过,当日子一天天过去而什么事也没发生,我开始明白,尽管起先不太愿意接受,神也许罚我继续活下去,千篇一律、毫无变化地活下去。

一明白过来,我便到赛姬的房间去,独自一个人去,把所有的东西摆回灾难未发生前的样了。我发现了一首用希腊文写的诗,似是写给阴山之神的赞美诗。我把它烧掉了。我不容许任何属于她的与这有关的东西存留下来。甚至她这一年来所穿的衣服,我也全烧毁;至于她早年的衣服,尤其是童年时期留下的衣服,和她当年喜爱的珠宝,我都将它们摆置妥当。要是她有幸归来,我希望她发现每一件东西摆放的样式和快乐的往日,也就是她还属于我的日子,完全一致。接着,我把门锁上,上了一封条。并且,尽可能的,我也把自己心里的一道门锁上了。除非我让自己疯掉,否则,我必须搁置一切对她的悬念,独独保留那些早年愉快的回忆。我从此绝口不提她。如果我的侍女提及她,我马上喝令她们闭嘴。要是狐提起,我便缄默不语,让他自动把话题转开。和狐在一起,再也没有以前那么舒服了。

不过,我倒是问了他许多有关他所谓的哲学中属于物理的部分,有关肇始生命的原火,从血液中如何产生灵魂,和宇宙怎样分期;又及植物和动物,世界各大城的位置、土质、风俗和制度等等。现在,我要的是硬梆梆的东西,是知识的累积。

伤口一复原,我便勤快地回去找巴狄亚学剑击。甚至左手还无力持盾时,我就开始练习了,因为他说不持盾的斗剑也是必学的功夫。他说,我进步神速(现在我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我的目标是养精蓄锐,也就是借着求知、练武、工作,培育出当日随着神谴临到我的那股坚毅、冷严的力量。我必须把一切女性的阴柔从自己身上逐出。偶而,夜阑人静,若是风狂雨骤,会有一股巨大的、令人凄惶的臆想冲击我,如大水决堤而出——赛姬还活着吗?你这样的夜晚,她会在哪里呢?那些铁石心肠的农妇会不会把饥寒交迫的她摒拒在门外。但是,辗转哭嚎,呼天喊地一阵过后,我又会平静下来,重新把堤防筑牢。

不久,巴狄亚就开始教我骑马和斗剑。他愈来愈把我当男人看待,这使我亦喜亦悲。

一切如常,直到仲冬,葛罗的大节之一。节庆的次日,午后三时左右,父王从一位侯爷家赴宴归来,在登阶爬上阳台时摔了一跤。这天酷寒,台阶经仆童洗刷后,阶面立即结了一层薄冰。父王右脚滑下一级台阶,几个随从赶忙上前扶他,他吼着喊痛,张牙就要咬退任何碰他的人,下一分钟,又咒诅他们任由他仆跌在那里冻僵。我一到,就示意仆从们把他扶起,抬进宫去,任凭他胡言乱语或张牙舞爪。大家费尽力气总算安顿他上床,然后叫来理发师。正如我们猜想的,他说王上的腿骨折了。“我的功夫不到家,无法接合它。再说,王上不见得肯让我碰它。”我派人到安姬宫去找副祭师,他素有外科神医的美称。副祭师来到之前,父王猛灌了足够让神智清醒的人醺然大醉的烈酒。当副祭师一剥掉他伤处附近的衣服,动手拿捏他的腿骨时,他开始像野兽一样吼叫起来,甚至企图拔出匕首。巴狄亚和我耳语商议之后,叫来六名侍卫,硬把父王按伏下来。他一面狂吼,一面圆瞪怒目(他的双手被绑住了)朝我怒斥:

“把她架走!架走那个戴面纱的。不要让她折磨我。她是谁我知道,我知道。”

那天夜里,他未曾入睡,次日次夜亦然(在剧痛中,他猛咳不已,仿佛胸膛要爆炸了似的),而只要我们一转身离开,葩妲马上替他拿更多的酒。其实,我在寝宫的时间并不多,因为一看见我,父王就发癫。他一再说尽管我戴面纱,他也知道我是谁。

“王上,”狐说,“她不过是奥璐儿公主,你的女儿。”

“她这样告诉你的吗?”父王说,“我知道她的底细。整个晚上不就是她用烧红的铁块灼烫我的腿?我知道她是谁……哎哟!哎哟!侍卫们呢?巴狄亚!奥璐儿!葩妲!快把她架走!”

第三夜,副祭司、巴狄亚、狐和我站在寝宫门外低声交谈。副祭司的名字叫亚珑;他肤色黝黑,年龄与我相若,脸颔像阉人一样光滑。(他不可能已被去势,虽然安姬也拥有阉人,但只有十足的男人能担任祭司。)

“可能,”亚珑说,“王上会这样驾崩。”

“原来如此,”我心里想,“一切就是这样开始的。葛罗这下子改朝换日,我即使侥倖保全性命,也难逃被逐出境的噩运。这样一来,不也成了赛姬吗?”

“我也这么想?”狐说,“没想到发生在这样微妙的时刻。眼前,我们有许多事要做。”

“比你想象中的多哩,吕西阿斯,”亚珑说(我从未听人叫过狐真正的名字),“安姬宫与王室一样情势危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