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5/12页)
“安姬安慰你了吗?孩子!”我问。
“噢,是的,女王,”这女人说,她的脸几乎发亮,“是的。安姬给了我莫大的安慰。没有任何女神比得上安姬。”
“你从来只向这位安姬祷告吗?”我问(一面朝向那块形状模糊的石头点首示意),“不向那位?”我的头朝向那具新的偶像——她穿着长袍,亭亭玉立,(不管狐怎么说),是我们这地域所见过的最讨人喜爱的东西。
“是的,只向这位,女王,”她说,“另外那一位,从希腊来的安姬,她听不懂我的话。她是为王公贵族和有知识的人预备的。她安慰不了我。”
这事过后不久便是中午了,冲出西门的战斗必须加以演拟,我们因此随着亚珑全都出到阳光下。那迎接我们的,是从前已多番领教过了的:广大的群众呼喊着,“他诞生了!他诞生了!!”手里把着响铃旋晃,又拿着麦种往空中直抛。为了争睹亚珑和我们这班人,个个汗流浃背,你推我挤,有的甚至还爬到别人背上去。这天,我倒有一种新的感受。那使我觉得奇妙的,是民众的欢腾。他们站在那里,早已伫候多时,挤得水泄不通,几乎喘不过气来,每个人无疑都承荷着一打以上的忧伤和烦恼(谁没有呢)。但是,从每个男人、女人和小孩的表情看来,似乎只因一个打扮得像鸟一样的人挥着木剑比划几下走出门来,天下就太平了。甚至那些在推挤中被踩倒的人也不把它当回事,还笑得比别人大声。我看见两位长年缠讼的农夫站在一起鼓掌叫道:“他诞生了!”算是暂时解了冤仇(我在审判桌上被这两人耗掉的时间多过花在其余子民身上的一半总和)。
回宫后,我直接进入内寝休息,人老了,那样跌坐在扁石上真把我累惨了。我随即陷入沉思中。
“起来,孩子!”一道声音说。我打开眼睛。父亲站在身旁。刹那间,身为女王这许多年的光耀顿时缩成一场梦。我怎会相信曾经有过这一段光阴?怎会以为自己能够逃离父王的掌握?我顺从地从床上爬起站到他跟前。当我正要戴上面纱时,他说,“别再戴那玩意儿了,听见没有?”我乖乖把它搁在一旁。
“跟我到栋梁室去,”他说。
我随他走下阶梯,进入栋梁室(整座宫室空无一人)。他往四周张望一下,我害怕起来,因为心里明白他在找寻他的那一面镜子。这面镜子我给了蕾迪芙,作为伐斯皇后的嫁奁;倘若他发现我偷了他心爱的宝物,不知会怎样处置我?但是他走到一个角落,找到两把鹤嘴锄和一根铁橇。“动手吧,丑八怪。”他说,叫我拿起一把锄子。他开始橇开房间正中央的地砖,我帮他忙。由于背痛,我觉得这真是一件苦差事。搬开四、五块大石板后,我们发现下面有一黑黝黝的大洞,像口宽井。
“跳下去,”父王说,一把抓住我的手,不管我怎样挣扎,都无法脱开,我们两人一起往下跳。坠落一段长长的距离后,双脚终于着地,毫发未损。这里比较燥热,叫人觉得呼吸困难,不过倒也不至于暗到让人看不见周围的一切。这是另一间栋梁室,与我们刚离开的那一间完全一模一样,只是小了些,并且(地板、墙壁和梁柱)全由泥土筑成。父王又左右环顾,我心里又是一阵害怕,怕他问我他的镜子哪里去了。然而,他又走进泥室的一个角落,在那里找到两把锄子,塞了一把在我手中,说,“现在,动手吧,你难道要在床上赖完这辈子?”因此,我们又得在室中央挖个洞,这回,比上回更吃力,因为我们挖的是硬梆梆的泥岩,必须先用锄子切割出一个个方块,再陆续往下挖。这地方闷死人了。不过,挖了好一阵子后,脚下又出现了另一个黑蒙蒙的洞。这次,我已知道父王的企图,于是拼命把手挪开。但是,他还是攫着我,说:
“别在我跟前玩把戏!跳下去。”
“不,不,不,不要再往下跳了,慈悲点吧!”我说。
“这里,没有狐能救你,”父亲说,“我们已下到连狐狸也挖不到的地方。在最深的狐狸洞和你之间有数百吨重的土。”说着,我们又跳进洞里,坠得比上回更深,但又着地而毫发未损。这儿更阴暗了,不过,我仍然可看出又到了另一间栋梁室,这间是由岩石筑成的,水从岩壁渗出。虽然与先前两间一样,这间更小。正当我定睛看时,它愈缩愈小。屋顶向我们压来。我试着喊父亲:“你再不快点,我们要被活埋了。”但是,我透不过气来,没有声音从我口中发出。这时,我想到:“他才不在乎。被活埋不算什么,他早已死了。”
“谁是安姬?”他说,一直攫住我的手。
接着,他带我穿过石室;只觉走了好一段路才到达另一端,我看见那面镜子挂在墙壁上,还是原来的老地方。一见到它,我更加害怕了,使尽全身力气拒绝往前走,但是,这时父王的手变成巨大无比,又柔软、黏贴似葩妲的手臂,或像我们才挖的泥岩,或像一大块面团。与其说是被拖的,不如说是被吸的,我终于站在镜子正前方。我在镜里看见他,样子正像许多年前他把我带到镜前的那天。
但是,我的脸却是安姬的脸,与那天我在安姬宫内看见的一模一样。
“谁是安姬?”父王问。
“我是安姬。”我哭着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凉爽的白昼里,在自己的寝宫中。原来,这是一场梦,我们所谓的梦。不过,我必须预告警告你们,从这时候开始,我被太多影像所惑,以致不能分辨自己是醒着的,或在做梦;也不能辨别梦中所见或光天化日下的景象,何者较为真实。这个异象容不得我否认。毫无疑问地,我便是安姬,这是千真万确的。那张支离破碎、废墟一般的脸孔正是我的。我正是那葩妲也似的东西,那吞噬一切,像子宫、却毫无生殖能力的东西。葛罗是一张网——我,是一只脑满肠肥的蜘蛛,盘踞在网中央,饕飨吞食偷来的男人的生命。
“我不要作安姬,”我说,于是,起身下床把门栓住,全身颤抖,如同发烧。我取下那把剑,也就是巴狄亚初次教我使剑时用的那把。我抽剑出鞘,它看来那么自得其乐(的确,这是把最忠实、完美而幸运的剑),以致我热泪盈眶。“剑啊,”我说,“你有过称心如意的生涯。你杀过俄衮,救过巴狄亚。现在,且完成你的最佳杰作吧。”
这是十足的傻念头。这把剑对我而言已过于沉重了。我的腕力就像小孩子的一样(想象一只青筋暴突、皮包骨、鸟爪也似的手),根本无法一刀刺中要害;丰富的沙场经验使我知道脆弱的一击可能造成什么后果。用这种方式结束自己安姬似的生命,对现在的我而言,已经力不能胜了。我坐了下来——一个冰冷、瘦小、无助的东西——坐在床沿上,想了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