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9/12页)
“最好把这女妮子交给我,”一道熟悉的声音说,“让我来调教她。”这是我父亲的幽灵。
然后,有一道新的声音从我的脚底下发出,是狐的声音。我以为他也要提出一些可怕的,不利于我的证据,但是,他说:“噢!米诺斯,拉达曼提斯,或者珀耳塞福涅,或你的其他的什么名字……这多半是我的错,该受刑罚的是我。我,像教鹦鹉一样教她说,‘这一切都是诗人的谎言’、‘安姬是虚假的偶像’。我让她觉得这样便够把问题封杀掉。我从未告诉她,安姬是人心里的鬼魔最真实不过的形象。至于安姬的其他面目(她可是有一千种面目)……总之,她是确实存在的某物。不过,真正的神,比她鲜活多了。不管是真神或安姬都绝非仅仅是概念或语言的化身。我从未告诉她为什么老祭司能从那晦暗的安姬得到我从自己利落的字句得不到的东西。她也从未问我(我根本觉得她不该问)为什么人们可从那块不成形的石头得到从亚珑那具眉眼分明的泥偶身上得不到的东西。当然,那时的我并不懂得这些;不过,我也从未告诉她自己并不懂。现在,我仍然不懂,只知往真神那里去的路尤胜过像安姬宫这样的……哦!不应说像,远不及我们想象中的像。但是,安姬宫这条路容易叫人明白,可说是第一课;不过,只有傻瓜才会停在那里,弄假成真,故步自封。大祭司至少知道必须要献祭。所需的牺牲,终有一天会得到的——而且,还是个人。是的,而且是这个人的至情至性,生命存在的轴心和根柢;深沉、壮烈、珍贵似血。遣我走吧!米诺司,不妨遣我到塔耳塔洛斯去,如果这样便能治愈我嚼舌根的毛病。我让她以为几句至理名言就够了,其实,这简直像水一样,太过单薄、清浅。当然,水并不是什么坏东西,又不贵,至少在我的故乡是这样。一言以蔽之,我用话语喂养她。”
我想喊说,不是的,他喂我的不是话语,是爱;他把最昂贵的东西给了我,即使没给神。但是,我没来得及说什么,因为,审判,看来,已终结了。
“本案到此终结,”判官说,“这女人是原告,不是囚犯。被告是诸神,他们已提出答辩,假如诸神反过来控告她,必须由位阶更高的判官和更优越的法庭审判。现在,她可以离开了。”
我往哪里去呢?石柱这么高。往四下里探看,最后,索性纵身跳下,往那一大片黑压压的鬼影中跳去。就在踩上洞窟的地面之前,有个人冲上来,用粗壮的手臂一把抓住我,是狐。
“公公!”我叫出来,“你是真的,摸起来温温的,荷马不是说死人抱不住吗?他们不过是影子。”
“孩子,我心所爱的,”狐说,像往常一样吻着我的眼睑和额头,“我告诉过你的事,有一件倒是真的,那便是诗人的话多半不符实情,至于其余的……噢,你能原谅我吗?”
“我,原谅你——公公?千万别这么说。需要道歉的,是我。当初,你恢复自由身后为继续留在葛罗所提出的各项理由,其实都是为了掩饰对我的关爱。你之所以留下来,只因为你怜悯我,爱我,虽然系念故乡让你的心都碎了。这一切,当时我全知道。应该让你回去的,我却像一只饿兽,把你给我的一切都舐食光了。噢,公公,燕喜说得对。我像饕餮一样,把男人的生命全给鲸吞了。真是这样,不是吗?”
“孩子,你这么说,让我觉得好过些,至少给我机会发挥一下宽恕的美德。但是,我不是你的判官,现在,我们必须前去那真能审判你的那人面前。我是来带你去的。”
“审判我?”
“是的,孩子,神已经接受你的控告了。现在,轮到他们控告你。”
“我不敢奢望他们以慈悲待我。”
“无尽的盼望,或无尽的惧怕,也许你两者都得承受。可以肯定的是,不管你获得的是什么,绝不会是公平。”
“神不公平吗?”
“不,孩子,神若不公平,你我今天将成了何等模样?不过,跟我来吧,你会明白的。”
他领我朝某个地方走去,沿路,光愈照愈亮,那是一种青翠的、盛夏的光。走到尽头,原来是从葡萄叶隙筛下的阳光。我们进入一间凉爽的室宇,三边是墙,第四边围着成排的拱柱,外头攀生着茂密的葡萄藤。一眼望去,明亮的柱子外,在柱子和柔嫩的藤叶间,我看见一片平坦的草原和一汪粼粼的水波铺在眼前。
“我们必须在此候传。”狐说,“不过,这里有许多东西值得仔细观赏。”
这当儿,我看见每一面墙都画满了故事。葛罗人不擅长绘画,所以,若由我说这些画画得美妙极了,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称赞。不过,我想,世上的任何人看了,都会叹为观止的。
“从这里开始,”狐说,他牵着我的手,领我到一面墙前。刹那间,我害怕起来,怕会像父王对我曾有过的那两次一样,把我带到镜子前面。但当我们挨近图画准备细细观赏时,那斑斓的色彩随即把这惧怕从我脑中一扫而光。
站在墙前,我一下子便懂得画里所讲述的故事。我看见一个女人走向河旁。我的意思是,透过画中人的姿态,我明白画中所描绘的是她走路的样子。这是起初的印象,一旦了解,整幅画刹时活了起来——河面漾起了涟漪,芦苇随波摇荡,草在风中款摆,女人继续往前移动,终于来到了水涯。她站在那儿,接着,蹲下身去,似乎对着脚做着什么——起先,我说不上来。原来,她正用腰带把双膝绑在一起。我凑近去仔细端详,这女人并不是我,她是赛姬。
我太老了,没有足够的时间把她的美重新描写一番。不过,少一分都嫌不足,搜尽枯肠也没有恰当的字眼足够将她的美形容出来。似乎我从未见过她,或者是我忘了……不,我绝忘不了她的美,从不曾稍有一日、一夕甚至一次心跳间将之淡忘。但所有这些感觉一闪即逝,我随而对她前来河旁所要做的事,颤栗起来。
“不要跳下去!不要跳下去!”我叫出来,几近疯狂,仿佛她听得见。只见她停下来,将膝盖松绑,然后走离岸边。狐领我到下一张画。这张画也跟着活过来。这是一阴黑的所在,像洞窟或地牢,待我用心一看,认出那个在黝暗中移动的身影是赛姬———衣衫褴褛,手镣脚铐。她正在分堆挑捡各种不同的种子。奇怪的是,在她的脸上,我看不见自己预期中的焦躁。她看起来很认真,双眉紧锁,就像童年念书遇见难题时一般(这种神情再适合她不过了;话说回来,她的神情有哪种不恰切的)。从她脸上看不见一丝沮丧。当然啦!我知道为什么。蚂蚁正在帮她忙。满地的蚁,一片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