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有所好(第5/35页)
“我不懂净琉璃,就觉得小春的形象不错。”
斯波要半是自言自语地说,阿久应该听得见,但谁也没有搭腔。为了看清楚舞台上的表演,斯波要不时眨巴眼睛,但随着暖和身子的酒劲渐渐消退,小春的脸部越发轮廓鲜明。她左手插在怀里,右手放在火盆上烤火,下巴埋在衣领里,一副忧郁沉思的神情。这种一动不动的姿势一直保持了很长时间。斯波要定睛看去,竟觉得没有演员在操纵,仿佛小春不再是抱在文五郎怀里的妖精,而是她本人稳稳当当地坐在榻榻米上,那神情惟妙惟肖。她与演员的扮演截然不同,不论尾上梅幸六世、中村福助四世的表演多么出神入化,依然给人“这就是梅幸”、“这就是福助”的感觉,而小春只是纯粹的小春,不是别的什么人。虽然缺少演员的表情,略显不足,但其实过去花街柳巷的女人都不像舞台上的那样,喜怒哀乐明显形于颜色。小春生活在元禄时代,恐怕就是“木偶似的女人”吧。即使实际上并非如此,但来听净琉璃的观众心目中的小春不是梅幸或者福助,而是这种木偶般的形象。因为古人把个性深藏不露、谨慎谦恭的女子视为理想的美女,所以这种木偶的造型恰到好处,如果突出她的特性,反而影响美好的形象。也许古人认为小春、梅川、三胜、阿俊(梅川、三胜、阿俊分别是净琉璃《冥土邮差》《艳容女舞衣》《近顷河原恋情》中的女主人公。)的长相都是一个模样。就是说,这个木偶小春才是日本传统观念中“永恒的女性”的容貌……
差不多十年前,斯波要在御灵的文乐座看过一次木偶戏,索然无味,只留下无聊枯燥的记忆。今天完全是尽人情来陪看的,根本就没有什么兴趣,可是不知不觉被舞台上的表演吸引过去,自己都感到意外。他不由得感叹这十年间自己也老了。照此下去,京都老丈人的茶人情趣也会感同身受。再过十年,自己也会步这个老人的后尘,置一个阿久一样的小老婆,腰里别着描金皮革烟袋,提着霞彩描金漆器食盒来看戏……说不定用不着十年,自己本来就有少年老成的癖性,比别人老得更快。斯波要观察比较着脸颊下垂的阿久的侧面和舞台上小春的脸型,觉得阿久那一张老是睡不醒似的忧郁的脸和小春有点相似,同时产生两种矛盾的心情:一种是人到老年未必悲哀,老年人自有老年人的乐趣;另一种是想到晚年正是自己即将进入晚年的证据。夫妻分手也是为了让美佐子重新获得自由,重享青春,现在哪怕是和妻子赌一口气,也不能让自己老下去。
三
幕间休息的时候,老人突然转身面对斯波要。斯波要立刻恭谨客气地再次表示感谢:“昨天晚上特地来电话请我们看戏,非常感谢。今天的戏很有意思,我不是说恭维话,的确很好看。”
“我不是木偶演员,没必要对我说恭维话。”
老人的脖子寒冷地缩在女式衣服的布头制作的褪色的灰蓝色绉绸围巾里,耷拉着烟袋抽烟:“把你们叫出来看戏,也知道你们不喜欢,不过还是觉得应该见识一下……”
“不,的确很有意思。和以前看的时候感觉完全不一样,出乎我的意外。”
“你还不懂得,要是没有现在这个操纵治兵卫、小春木偶的大腕演员,还不知道会演成什么样子呢……”
美佐子知道父亲又要开始高谈阔论,咬着下嘴唇轻轻笑起来,手掌里握着化妆盒,用粉扑扑打鼻子。
“观众这么少,实在很可惜。星期六、星期天不至于这样吧?”
“哪里,老是这么点人……今天算是好的。这个剧场太大,以前那个文乐座小巧整洁,十分合适……”
“报上说,好像不批准重建。”
“其实就是因为上座率低,划不来,松竹不愿意掏钱。出钱的事是最难的,这是大阪的地方艺术,恐怕非有一个慈善家出来资助不可。”
“爸爸您出来怎么样?”美佐子突然插了一句。
老人一本正经地回答:“我不是大阪人……我认为这应该是大阪人的义务。”
“不过,您不是倾心于大阪的艺术吗?好像对大阪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了。”美佐子说。
“这么说,你就是对西洋音乐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那倒不一定。不过,我不喜欢净琉璃,闹哄哄的……”
“要说闹哄哄,我最近可听到过。就是爵士乐。那是什么东西?简直是西方人的瞎闹腾。那玩意儿还流行,日本过去就有—叮咚锵、嘡咣当,敲锣打鼓的。”
“您一定是在临时搭起来的活动舞台听到的低级爵士乐吧?”
“那还有高级的吗?”
“那当然有啦……您别太小看爵士乐了。”
“现在的年轻人简直莫名其妙,女人不懂得礼貌规矩。比如你现在手里拿的,这叫什么来着?”
“这叫化妆盒。”
“最近流行这种东西,当着大家的面,肆无忌惮地打开化妆,一点儿也不文雅。阿久也有一个,前些日子被我斥责一顿。”
“可是,这个很方便啊。”
美佐子故意慢悠悠地把脸转向明亮的方向,对着小镜子,往嘴唇上细致地抹口红。
“瞧你这样子多难看,规矩本分的姑娘、太太都不会在人前这么做。”
“现在谁都这样,您不知道吧?我认识的太太,聚会的时候,一坐到桌子旁,肯定先掏出化妆盒,有的还是名人呢。都上菜了,她也不管,照样修饰打扮,结果大家只好等着她,吃饭时间拖得很长。当然这是一个极端的例子。”
“这是谁啊?”斯波要问。
“中川太太。你不认识。”
“阿久,你看看这火。”老人从肚子下面取出怀炉,递给阿久,又自言自语道:“这剧场太大,观众又少,冷得有点受不了。”
阿久正在拨开炉灰腾不出手的时候,斯波要机灵地端起锡酒壶,对老人说:“给胃里也放个怀炉怎么样?”
舞台上有所动静,第二幕即将开始,可是斯波要似乎还不紧不慢,没有找个借口退场的迹象。美佐子已经心神不定。刚要出门的时候,接到须磨来的电话,其实她在电话里和对方约定说:“我根本不想去,一点意思都没有,打算尽快离开。可能的话,七点半到你那儿去。”当然,因为说不好什么时候能离开,也让对方做好自己去不了的思想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