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酒醒夏天的到来(第7/8页)
“人性的!人性的!——”河田自言自语道。“我们惟一的避难所,惟一的辩护根据就在此了。假如不互相牵扯出人性,自己连‘人’这个头绪也抓不住,这样不还是错的吗?真的呢,’人既然是人,那么就得像世上普通的做法,授用人以外的东西,诸如神、物质、科学的真理等等,这样不是更具人性吗?恐怕所有的滑稽都有那种我们主张自己是人,而把自己的本能辩护成人性的地方吧。可是作为听众的世上的人们,各管各的,不会抱有兴趣的吧。”
俊辅浅浅地一笑说:
“我可是抱有极大兴趣的哟。”
“先生是个别的。”
“是啊,因为我是叫作艺术家的猴子;”
船头水声大作。一看,原来悠三跳进海里游泳去了,大概他让撩在一边,腻味听那些无聊的对话吧。柔软的波涛间,柔软的背部筋肉和娇美的手臂,轮番露出水面,闪耀着光辉。游泳者不是没有目标的。游艇右边百米左右的地方,有个小岛;刚才从蹬招能望到的浮在海面奇特形状的“那岛”;“那岛”是个稀稀拉拉岩石连成一串,好容易没被海淹没的低矮横长的岛。说到树的话,不过只有一株发育不良弯弯的松。这是个无人岛,可奇怪的是岛中央超过水平线的岩石上耸立着一个巨大的牌坊,牌坊还没有完成,周围有几根大绳索拉着。
牌坊在刚才那云间的光芒之下耸立着,连接上那些绳索的影子,构成了一幅意味深长的剪影。没有工人的影子,牌坊后边该有的神社,也还在建造中看不见。‘所以,牌坊面向哪个方向无法判断。看上去牌坊本身对此事并不关心。像是模仿无对像膜拜的形式,它在海上静静地位立着。它的影子黑黑的,周围是让西边太阳照得闪闪发光的大海。
悠一攀着一块岩石上了岛。他让孩子的好奇心驱使,产生了去牌坊那边看看的冲动。他让岩石遮住,又攀上岩石。来到牌坊,那美丽塑像的线条,让西边天空的烈焰,烧灼者,描绘出一张精采的裸体青年剪影图。他一手扶着牌坊,另一只手高高举起,向游艇上的人招呼。
为了等游回来的悠一,河田把依波利特号开到“那岛”附近,近到差一点就要触到暗礁了。
俊辅指着牌坊旁年轻人的影子问:
“那个滑稽吧。”
“不。”
“那个怎么样?”
“那家伙很美。虽然可伯,但没办法。”
“那么,河田君,滑稽又在哪儿呢?”
河田那决不低下的额,微微低下了:
“我必须救救自己的滑稽。”
听了这话,俊辅笑了起来。这没完没了的笑越过海水传到悠一耳朵里去了吧。美青年顺着岩石跑去依波利特号停泊的海岸。一行去到森户海岸前,沿海岸折返镕招,把游艇停泊好。乘去去逗子海岸的海浜宾馆用晚餐。这里的宾馆是小型避暑用的宾
馆,最近才被解除接管。接管中游艇俱乐部的许多个人的游艇也被接管去供住宿的美国人游览用。宾馆解除了接管后,前边的海岸,从今年夏天开始拆除了让人们怨声载道的栅栏,提供一般公众使用。
到了旅馆时已经是傍晚了。草坪花园里放着五六只圆桌和椅子。穿过桌子竖立的各色海滨伞,已经像柏树一样收束起来。到海岸来的人群还不少。竖着“R口香糖”广告塔的扩音器里,嘈杂地反复播送着流行曲。播放的间隙,还插播丢失孩子的启事:
“有个走失的孩子。有个走失的孩子。是个三岁左右的男孩,戴着的水兵帽里写着健之的名字。哪位是孩子的父母,听到广播后,请到‘R口香糖’广告塔底下来。”
吃过晚饭,三人围坐在暮色笼罩的花园草地桌子边。海岸的人群已经消失,扩音器也不响了,只有波涛的声音渐渐高涨起来。
河田离开了位子。剩下的老人和青年之间,陷入了已经互相习惯的沉默中。
终于,俊辅开口了,
“你变了嘛。”
“是吗?”
“肯定是变了。我很害怕。我预感到会有什么的。你总有一天会变得不是你的,有这样一种预感。要说为什么,因为你是镭,是放射性物质。想起来,我一直害怕这事情。……可现在,总之你还有几分是过去的你。也许还是趁现在分手的好吧。”
“分手”一词,让青年哑然失笑。,
“说什么分手,。简直像先生和我以前有过什么关系似的。”
“确实有过‘什么’。你怀疑这个吗?”
“我只懂低级的词。”
“瞧,这样的说法,已经不是过去的你了。”
“那么,……我就不说话了。”
悠一根本不知道,这样貌似若无其事的对话,老作家是经过怎样长久地犹豫、深深的决断才讲出来的。俊辅在傍晚的幽暗中叹息。
检俊辅身上有一种自己制造出来的深挚的迷悯。‘这个迷茫抱着深渊,拥着广野。若是个青年的话,大概该盼望早一天从迷惘中醒过来的吧。可是在俊辅的年龄上,觉醒的价值已令人怀疑。苏醒本身不也是更深刻的迷悯吗?向哪里,为了什么,我们希望醒过来吗?既然人生是一种迷惘,那么,不负于这错综复杂结果的迷惘中,只有经常构筑起树立秩序、添加理论的人工迷悯,才是更聪明的觉醒吧。不愿醒来的意志,不能治愈的意志,眼前正支持着俊辅的健康。
他对悠一的爱,就是这样的。他烦恼、痛苦。关于作品美的形成所周知的讽刺,为描绘平静线所耗费的灵魂苦恼的内心混乱,终于在所描绘的平静线上,自己发现苦恼和内心混乱的真实自白的那种讽刺,在这个场合也起作用。由于他对最初打算的平静线很固执,所以他得有自白的权利和机会。假如爱夺去了自白权利的话,不能自白的爱对艺术家来说是不存在的;
悠一的变化,在俊辅敏感的眼里,描绘出了这种危险的预感。“总而言之,很痛苦的事……”——俊辅干巴巴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对我来说是无法表现的痛苦,”……我大概、阿悠,不再和你见面。你也是闪烁其词,不愿再来见我的。那是你不愿见我。这回可是我不见你。……但是如果你有必要,无论如何有必要和我见面的话,我会很高兴地见你。现在大概相信不会有那样的必要吧……”
“恩。”
“是这样想的吧……”
俊辅的手碰到了搁在扶手上的悠一的手。虽说是盛夏,可那
手好凉哇。
“无论如何,没有必要不再见面。”
“就这样吧,既然先生这么说了。”
海面上渔火点点,两人觉得也许不再有机会品尝了吧,又回到令人窒息的习惯了的深深沉默中去了。端着放啤酒和酒杯银盘子的白衣招待走在头里,河田衬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