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天人五衰 第二十四章(第5/7页)
“你这人绝对够厉害,绝对有大作为!”完事后女郎说道。
这言语编成的饯别花束,曾被女郎用来送出多少艘从港口驶向大海的轮船!
×月×日
我正在雪崩。
我不喜欢雪以四平八稳的假象掩盖我险象环生的断面。
不过我与自我毁灭或毁灭却毫不相干。因为我从自身抖下而用来摧毁房舍损伤他人使其发出地狱般嚎叫的雪崩,不过是冬空挥洒在我身上的粉末,同我的本质毫不相关。可是在雪崩的一瞬间,雪的轻柔与我悬崖的酷烈将发生换位。带来灾难的是雪而不是我,是轻柔而并非酷烈。
从远古开始,从自然史最为久远的起点,我这样无须自责的酷烈之心就肯定已准备妥当。大多数情况下采取岩石这一形式。其至纯者便是钻石。
但在冬天光线过于充足的日子里,我透明的心甚至也有光线爬进。也就是在这种时候,我一边幻想自己身上生出无遮无拦的双翼一边强烈地预感到我这一生恐将一事无成。
我也许得到自由。但无非是与死酷似的自由。这世上我所梦想的东西大概无一到手。
我眼前历历浮现出人生未来图景的哪怕每一个细节,就像晴朗的冬日以信号站望到的骏河湾远景:清晰得甚至可以一闪看见伊豆丰岛上奔驰的车辆。
我也许得到朋友。但聪慧的将全部叛我而去,惟有愚蠢的留下不走。也真是不可思议,被人出卖这种事居然会发生在我这样的人身上。面对我的清醒明晰,任何人恐怕都难免产生背叛的欲望。因为背叛者的胜利莫过于背叛如我的清醒与明晰。未被我爱的所有人大概都深信为我所爱。而被我爱过的人将保持美丽的沉默。
世上的一切无不已望我速速死去。同时又争先恐后地伸手阻挠我的死。
我的纯粹不久将越过水平线,犹豫地闯入不可视的领域。我期待自己在经受人所不能忍耐的痛苦之后而终成正果。何等的痛苦!想必我将尝遍世所乌有的绝对静寂的痛苦,如同一只病犬浑身颤抖地蜷伏在角落里独自咬紧牙关。兴高采烈的人们将围着痛苦的我载歌载舞。
世间不存在治愈我的药品,地上不存在收容我的医院。我的邪恶归终将以小小的金字记载于人类历史的一隅。
×月×日
我发誓二十岁时将父亲一脚踢到地狱底层。现在就开始精心策划。
×月×日
和阿汀手挽手出现在我同百子约会的场所当非什么难事。但一来我不想急于求成,二来也不愿意看阿汀陶醉于无谓胜利的面孔。
事情也巧,阿汀给我一条银项链,小小的银项链坠儿上刻有“汀”的第一个字母“N”①。在家或上学是不能戴的,仅仅同百子幽会时才挂在脖子上。从手指绷带那件事上,我得知不大容易引起她的注意。于是,我忍住寒冷,穿了开口衬衫,外面套一件杏领毛衣,鞋带有意系得容易松开。这样,每次系鞋带时项链便可以滑出脖颈闪出项链坠儿来。
①指“汀”的日语罗马字音标。
这天我系了三次鞋带,百子却始终麻木不仁,令人大失所望。百子注意力的涣散来自她对自身幸福的盲目自信。而我又毕竟不好故意炫耀。
技穷之余,只有下次幽会时邀百子去中野大型体育俱乐部里的温水游泳池。百子很高兴,游泳可以回忆起夏日在下田的情景。
“你是男的吧?”
“噢,算是吧。”
游泳池到处可以听见这种典型的男女对话,俨然春信浮世绘①上彼此难辨的男男女女真正脱得一丝不挂。也有脱光后竟也很难看出男女的长发男子。我自信自己抽象地飞翔于性之上,而从未产生过融入异性的欲望。我可不希罕成为女人,女人结构本身就是明晰性的大敌。
我们游了一会儿,上岸坐在池边。在这等场所百子居然也贴上身来,于是项链就在她眼皮底下十厘米的地方。
百子总算见到了项链!她伸手拿起链坠儿。
“N是什么意思?”百子发出我期待的一问。
“你说呢?”
“你是T·H②,N是……”
“想想看!”
“啊,知道了,是日本③吧?”
我有些失望,于己不利的反问旋即脱口而出:
“别人送的。你猜是谁?”
①春信:铃木春信(1725-1770)日本江户中期著名画家。浮世绘:以市井风俗为题材的风俗画。
②阿透姓名的罗马字缩写。
③N是日本国名罗马字第一个字母。下面的野田、中村亦同。
“N么,对了,我这边亲戚里一个姓野田一个姓中村。”
“你的亲戚怎么可能送这玩艺儿呢?”
“明白了,是英文‘北’的N,对吧?这么说来,链坠儿边缘加花纹很像指北针,我觉得。是航运公司送的吧?在新船下水典礼上什么的。对对,这‘北’嘛,应该是捕鲸船送的,猜中了?肯定是捕鲸船,送给你那个信号站的,绝对没错!”
不知百子真这样想而放下心来,还是为了使自己放心而这样想的,抑或是逢场作戏来掩饰自己的不安,实情不得而知。不管怎样,我已没有了反驳气力。
×月×日
这回我开始在阿汀身上打主意。此人凡事马虎随和,容易利用她无伤大雅的好奇心。我提议说,如果有时间,不妨从远处参观一下我年纪还小的未婚妻。阿汀当即上钩。再三盘问我是否已跟百子睡过。她兴致勃勃,急欲知道自己教出的学生在解答应用题方面的表现。我只向她提出一个条件,即后时绝对不得同我打招呼,装得形同路人。然后告诉了我同百子在“卢诺尔”幽会的时间。我知道阿汀绝非那种说到做到的人。
这天,百子来不多会儿,我眼角就意识到阿汀从我们背后走来,大模大样地坐在人工喷泉对面的椅子上。那光景就像一只悄声趴在那里的猫,不时睡眼惺忪地从远处朝这边打量一眼。想到只有百子蒙在鼓里,我顿时觉得自己同阿汀的协定增加了分量。较之眼前的百子,更像是在同阿汀娓娓而谈。“肉体沟通”这句粗话确有它的意味。
虽说同阿汀隔着喷泉,但她应当可以透过喷泉的微响听见我俩的谈话。想到有人偷听,我马上变得直言不讳,百子也为我的谈笑风生感到欣喜,但同时心中肯定在为两人如此情投意和感到纳闷,这点我清清楚楚。
说话说得厌了,我便从领口拉出项链坠儿含在嘴里。百子没加责备,反倒天真地笑了。链坠儿有一股甜滋滋的白银味儿,舌头好像触到了难以融化的烈性药片,本来就不长的细链从下巴深深勒入嘴唇。但我觉得痛快。好像成了一只百无聊赖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