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4/11页)

第二回合结束了。从第三回合起开始了一组实战演习。川又从拳击场外不断地用难以听清的声音抗拒着室内的嘈杂声响,一个接一个地发出下列语言的断片:

“再小一点。大了大了。”

“不要伸出下巴!”

“往前往前,放松!”

“脚!脚!脚!”

“上去!”

“太小了,不行。”

“不能用手指尖打,放松点,身体已经过去了。”

“转身!快转身!”

“把右手轻轻向上,右手!”

“再往前一步。再打一拳!”

“对对对,这就对了。”

……

“还有一分钟。”管理人吼叫道。

夕阳照射着场内。这时清一郎看见两三个年轻人跃动的头顶上笼罩着一轮光环。一些人下颚滴落的汗珠正一颗颗发出神圣的光芒,而另一些人汗津津的短发则被夕阳镶上了一层金边。他们的发根上驻留着的汗滴无不晶莹透亮,闪闪发光。

——练习和晚饭结束后,清一郎和峻吉走出集训地,在夏夜霓虹闪烁的街道上款款漫步。因为是星期六的晚上,那些出售冰块和冰激凌的店铺里挤满了身着单衣的的携带家眷的人群。

“今天实战演习的那家伙,你觉得怎么样?”

“看起来挺不错的。”

“对吧。”峻吉得意洋洋地说道,“那家伙可是一个被偶然发现的宝贝呐。击拳不怎么样,可时机却掌握得很好。他肯定会大有作为的。”

“而且好像很有胆量。”

“不是有句俗话叫‘男人靠的是胆量’吗?”

清一郎以为自己从那些落入俗套的陈词滥调中逃脱了,可没想到又在这儿遭遇了它。但与清一郎不同,峻吉一点也不畏惧自己所使用的套话。

峻吉说想吃刨冰,可清一郎说到处都很拥挤。峻吉说他知道一个人少的店,于是,带着清一郎走进了胡同里的一家小冰铺。“我要草莓刨冰。”拳击家叫喊道。

一个微胖的、长着可爱脸蛋的姑娘走了过来。从她的神态中,清一郎判断,刚才话题中谈到的那个“想法简单、大大咧咧、身体很棒”的美人肯定就是她了。

“你对季节很敏感。”

“你是说我吗?”

“一到夏天,你便转而挑选刨冰店的姑娘了。”

拳击选手默默地微笑了,站在旋转着的刨冰机前面,姑娘一边把玻璃器皿伸到下面按住刨冰,一边朝着这边炫耀着她那浑圆的臀部。

草莓刨冰不愧是一种美妙的饮料,它那人工的鲜红色浓浓地沉淀在玻璃杯底部,越往上走颜色就越淡,将冰渣染成了浅浅的桃红色,就像是街头上的姑娘们那系在和服上的华丽衣带或别的什么掉进了玻璃杯底部,从上面脱落的颜料一下子渗透进了白雪里似的。再加上夏季的酷热,使它作为一种饮料未免显得过分色情,甚至露出一种容易中毒的危险性……总之,它是一种美丽的饮料。

峻吉舀起刨冰大口大口地喝着,眼珠却在刨冰和女人身上轮番扫瞄。就在快要喝完的时候,他叫来了那姑娘。

“再来一杯,”说完,又小声地问道,“现在能出去一会儿吗?”

“现在不行。因为招牌上写着10点打烊。在此之前你就先去看看电影,打发一下时光吧。10点过后,老地方见。”姑娘像是对峻吉的这个问题早有准备似的,不加思索地回答道。看见峻吉的眼神里充满了失望,等那姑娘一走开清一郎便安慰道:

“不好吗?我陪你去看电影。”

“那种事如果不是现在就干的话,真让人受不了。”峻吉嘟囔着。

当集训结束时,每个选手都会突然遭到那种欲望洪流的袭击,峻吉打算一点一点地将它排泄掉。这是一种聪明的做法,但他并非为了要聪明才这样做。联赛胜利结束了,他获得了自由,能够用手去捕捉眼前的东西了。

清一郎也知道,在这个拳击手身上完全缺乏耐心等待,特别是慢慢等待各种事物的成熟所必须具备的素质。他和清一郎一样,完全不相信时间与未来会带来益处。无论干什么事情,都绝不相信由利润所代表的那种时间的收益,这一点乃是他们俩产生共鸣的源泉。

清一郎目不转睛地打量着牢牢镶嵌在拳击手坚固的脸庞上的那双生动而清澄的年轻眼睛。此刻驱使着峻吉的是欲望吗?关于这一点,就连同样作为男性的他也很难想象。抑或是神经质的焦躁?可峻吉与那种神经质的类型又相去甚远。或许作为什么也不思考的归宿,峻吉只是牢牢地把握住现在每时每刻拥有的坚固的存在感而已,这种存在感恰似放在眼前这张水汪汪的桌子上的那杯鲜明清澄的草莓刨冰一样。此刻,他像草莓刨冰似地存在于这里,而他的眼前又分明存在着自己的女人。在这种单纯的构图中,拳击手应该喝着草莓刨冰,然后在这里当即和女人做爱。可能的话,就在现在!并且就在这里!就在刨冰店的桌子上!否则,不等一瞬间过去,或许他的存在就已经崩溃解体了。

那边有一家子善良的人正一边喝着小豆刨冰,一边不无厌恶地瞅着峻吉这边。峻吉眼角的橡皮膏足以引起女人和小孩的畏惧。

那是由一对贫寒的职员夫妇、两个并不快活的小姑娘所组成的一家子。小姑娘们用一只手护着玻璃杯,生怕碎冰泼洒在地面上。瘦癯的家长为了保护一家人免遭暴力袭击,偷觑着峻吉那双穿着木屐的脚(峻吉正把双腿大大地叉开在椅子的两侧)。现在小姑娘们的眼睛奇妙地起伏着,观注着自己手上的匙子那匆忙的动作,以免让发光的薄白铁匙子划破了自己的嘴唇。

一个新来的客人撩开布帘子走了进来。这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个子男人,敞开着露出土里土气的开襟衬衫的胸部,红黑红黑的脸上因为汗水而油光闪亮,剃着一头短发,年纪约莫有四十五六。他用毫不客气的声音问姑娘道:

“老板在吗?”

“不在。”

“你撒谎!”

他大踏步钻进了店铺的里间。待他进去后,姑娘像是用腰杆来扒拉开椅子似的,迈着“Z”字形的步子走近峻吉的耳边说道:

“这是个放高利贷的人呐。老板是在自行车竞赛中输光了老本,才落到这步田地的。”

忽然里面开始了一阵高声的争吵,能听见你一言我一语的:“没有就是没有。”“我要砸碎你的狗店!”清一郎和峻吉面面相觑。那一家人匆匆付完账,走了出去。现在店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客人。

这是一场相当激烈的争吵,因为里面很狭窄,所以,店老板——他是一个在毛线腹带上套着一条短衬裤的胖子——为了把高利贷推搡出去,不得不走出里间来到了点头,又接着吵开了。店老板怒发冲冠,面红耳赤,把尚未收拾的玻璃杯从桌子上推翻在地,砸得粉碎。这次高利贷又对着那姑娘大施淫威道:“不还钱,哼,老子他妈的就宰了你!”——这是那放高利贷的家伙离开店前留下的最后一句恐吓话。他再一次环视着四周,为发泄愤怒,竟把墙壁上的美人画年历一把扯了下来,撕了个粉碎,随即扬长而去了。店老板气得都快要窒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