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8/11页)

“喂,真是股好风……喜欢什么虚无主义,肯定是个讨厌的人吧。”

峻吉的兴趣已从夏雄的解释中游离开了,像是要掸去母亲那句盖棺定论似的话一样,他任敞开的胸脯尽情接受河风的吹拂,并站了起来。丰盈的江水开始一点点黑了下来。在对岸森林的树荫中开始摇曳起灯光,而周围则响起了稀落的唧唧虫鸣。他想跳跃,可河流阻隔着两岸。与对岸之间的距离令人心急火燎。他刚一使劲迈出左脚,鞋子的一半便被埋进了水浜松软的泥土中。

向着看不见的敌人,做出一副像是打击他腹部的架势,朝着他的腹部轻轻地挥动了一下左拳。这是旨在吓唬对方的击拳,即所谓佯攻。在对方为了保护腹部而乱了阵脚时,他的右手却马上打向了对方的脸部。尽管敌人又恢复了招式,但却亮出了腹部,于是他的左拳又不失时机地给予敌人的腹部以猛烈的一击,这便是斯派克·韦伯有名的“两次连攻战术”。

峻吉想,依靠打击腹部便足以打倒敌人。他浑身的力量几乎全部集中在了左拳头上。河面的空间中清晰地出现了被他的拳头打击后的痛苦模样,而这种痛苦好一阵子都一直沉淀在河风之中。

峻吉颇为自豪地对夏雄说道:

“你是否体会过这样的瞬间?即由左手钩拳一拳定音的这种无法形容的美妙瞬间?”

夏雄理解了峻吉的喜悦。但这分明与他所栖身的世界相去甚远。虽说遥远,可那种喜悦却又像火焰一般清晰地显现出了它的色彩和形态。夏雄闭口沉默了。他想说自己也曾有过与此相似的喜悦。

在创作的进程中,他会突然感到恩宠的骤然降临。它不可抵抗,倏然从背后闪现出来,猛地揪住他的衣襟。只有这种时候,他才会被笼罩在这个世界最幸福的虚无之中。

——但是,不喜欢讲述自己的夏雄只是含糊地微笑着点了点头。

有人影在他们的上面晃动着。峻吉和夏雄抬起头,望着那人的身影。原来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年轻女人。

在江边稍稍高出的地方,那女人被茂密的芦苇簇拥着,任凭黄昏的风吹拂着她的头发。她高高地挽起身深蓝色花格子罩衫的衣袖,穿着一条深蓝色的紧身裙子。那身影以夕暮的天空为背景,显得异常美丽,腋下还挟着一本薄薄的白纸皮的书。

女人脸色苍白,在夕暮的天空映衬下,俨然如傍晚时分的月亮一般。惟有嘴唇是红红的,鼻子和脸颊被染成了黄昏的色彩。或许是沉湎于自个儿的诗境中,对这三个乘凉的人甚至不屑一顾,仿佛从抚摸着她白皙喉部的河风中感受到了某种半精神半感官的快意。莫非她是诗人?但这也并不值得恐惧。女人的诗歌想象大都不超乎官能的东西。

估摸有二十四五岁吧。可峻吉属于那种不太介意女人年龄的人。

突然,拳击手低声说道:

“对不起,能不能帮我用车把母亲送回家?”

“你呢?”

“我想一个人留在这儿。”

母亲竖起耳朵听着这一问一答,不等成行便先对夏雄特意用车送自己回家的辛劳说了一大通感激的话。夏雄留下峻吉,带着他母亲,跨过浅滩上架设的木板,把河岸抛在了身后。只见河滩上石砾的白色在夕暮中显得越发耀明了。

“这种事常发生吗?”画家一边坐上汽车,一边用良家子弟的口吻问道。

母亲一边啰里啰嗦地道谢,一边坐进了汽车。待等汽车发动以后,好心肠的母亲又说道:

“哎,尽给您添麻烦。不过,那孩子也很能体谅大人的心情呐。所以我这边也必须体谅他呀……”

镜子在轻井泽有一栋父亲留给她的别墅。但与丈夫分手以后,她已不去那里了。其中的一个理由是,如果夏天去那里,会有与分手的丈夫不期而遇的危险性。再一个理由是,夏天将别墅用昂贵的价格出租以获取超过维修费与租金总和的收入,这已成了她的一大乐趣。这是在听从了清一郎的忠告后进行的。

夏季,民子在酒吧里频繁地请假休息,去位于热海伊豆山父亲的别墅消夏。那儿原本是父亲的避寒胜地,可一到夏季便向这个无可奈何的女儿敞开了门庭,而他自己却决不在这里露面。所以每到夏天,民子总是把朋友邀请到这个比东京还酷暑难当的家中玩耍。

夏天快要结束了。这天,镜子、收和峻吉商量好来这里玩。但清一郎忙于公司事务,而夏雄还在埋头进行画的创作,所以,不能同行。

民子父亲的别墅本来是一间不大有特色的日本式平房,可利用临海山崖上的斜面,在平房上增建了一层又一层,以致于形成了如今这种分不清是三层楼还是平房的有趣结构。这是一个最适合于孩子们捉迷藏的房子,所以,就连大人也可以在这里充分享受到嬉戏的乐趣。

在逗子的朋友家避暑的收最先到达。镜子理应坐着峻吉驾驶的夏雄的车随后就来。

民子知道,独自先来的收已很快换好游泳裤去了院子里,所以,她把冰镇饮料端到客厅里,朝院子里叫着他的名字。这儿与其说是客厅,不如说是连结大门与院子的木板屋,里面胡乱地摆放着躺椅。无论怎么悉心擦拭,有人用脚带来的砂子还是不可避免地积留在了木板屋里。大家把在这儿所跳的舞命名为“沙沙舞”,因为跳舞时脚踩在砂砾上总是发出“沙沙”的响声。

收把手搭在院子角落里的松树枝上,眺望着大海和夏天的云彩。听见民子的叫声,他回过头来。其实他眺望着的并非大海和夏天的云彩,而是大海和云彩所映现出的他那被阳光炙晒后的胸脯和胳膊上新增的肌肉。

那儿新生的肌肉正熠熠闪光。曾经习惯于无为的他近三个半月以来,每周三次从不间断地出入健身房,才炼成了这副模样。在依旧捞不着舞台角色的这些日子里,肌肉却以微妙的实在感慢慢增多了。肌肉一点点地将空气排除到了他的轮廓外围。他暂时停止爱自己的脸庞,而爱上了像盆景般精心栽培的肌肉。

……收赤脚走进了木板屋。从他的脚掌上有一些金色的砂子像是布施似地散落在了地板上。

民子和收面向大海,将身子深深地埋进躺椅中,一边呷着冰镇饮料,一边聊起了镜子和峻吉的闲话。然而,收所希望的话题却别有所在。他巴不得民子能够早点就他那令人刮目相看的健壮身体发表点什么感想。

然而民子对此却闭口不提。所以他只好又俯下身子瞅着自己凸起的胸脯。只见胸脯被阳光晒成了琥珀色,散发出肉体馥郁的馨香,被强有力的纤维绷扯地紧紧的,看上去丰腴而柔和地高高隆起着。谁会相信这就是过去那个收的胸脯呢?……但民子依然未置一词。或许出于无意识,或许想把民子的注意力引向自己的身体,他把葡萄色的饮料泼洒了一点在自己的胸脯上。只见一线液体宛若神秘的鲜血一般从他的喉头流向了胸脯肌肉的表层。可民子却没有发现。收终于在希望未果的焦虑中用自己的手粗鲁地揩拭着自己的胸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