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8/12页)

……啊,在森林的那一边,每个人都只有一次人生。可是在这儿,在镜子的周围,人生却多得不计其数,而且全都便于洗涤一新。

镜子一个人独处时,从不想看电视,或是听收音机和唱机。在这沉默里,在这午后的怠惰中,在这暖烘烘温暖养身体,透过玻璃的阳光里,她像冬天的苍蝇一样一动不动地蛰伏于性的幻想中。

镜子也曾有过新娘的初夜,这记忆是那么滑稽但却化作了她对别人婚姻的细节想象的凭据。在想象中,他人的婚姻比自己的婚姻占据着更重要的意义。

当她陷入这种想象时,冬天的光线也开始显得十分强烈了,而且房间的一个角落还点燃着煤气灶。尽管在藤色的希腊式睡衣上只披了一件深紫色的绗缝缎子长袍,胸部却早已微微出汗了,镜子在香水与汗水混合的若有若无的气味中,感到咖啡正徐徐排遣掉起床后的倦慵。

她只瞅了一眼将景色的两边划分开来的常绿树森林。高高的落叶树在森林上边铺展起纤细的枯枝的网眼。“那儿正要进行的事情,还有我这胸脯上的汗水,”……镜子觉得:即使这汗水与香水在蒸发的过程中将淡淡的气味飘进了在婚礼上听到祝词的清一郎鼻腔中,也没有什么不自然的。她从这种想象中玩味到一种秘密的亵渎神明的乐趣。

——在房间角落的椅子上,她发现了上学前真砂子放在这儿的偶人。镜子颇为罕见地想到要把偶人还回到真砂子的房间里,她已经很久没有进过孩子的房间。

在这个一切都是按孩子的趣味装饰起来的小房间里,桃色的质地上刺绣着玩具熊的大床罩显得又宽又大。镜子想,应该给她换一种更适合女孩子的花纹床罩。

镜子想把偶人放在装饰架上。突然,她的目光停留在旁边的玩具房子上。这是德国制造的玩具,一个精巧的房子模型,里面的各扇窗户上都点燃着灯盏,呈现出一派夜晚的小小团栾景象。房子的大门微微敞开着。镜子漫不经心地用中指那红红的指尖戳开了门扉,见里面塞满了纸屑。

“居然把这当作纸屑篓在试用。那么,纸屑篓又到哪儿去了呢?”她一边纳闷想着,一边把抽出来的一张被揉成一团的纸片展开一看,只见上面用幼稚的铅笔字写满了“爸爸、爸爸、爸爸”。

镜子陡然被一种莫名的愤怒打懵了,甚至在这玩具房子里面的里面也肯定一层又一层地塞满了咒语般的写着“爸爸、爸爸”的纸片吧。镜子恨不得把纸片全部抽出来付之一炬,但转念一想,还是原封不动地把纸片塞回玩具房子中重新关上了那扇门。

“哎呀,你沒邀请友永夫人吧。”当清一郎在母亲和妹妹的陪伴下,沿着纪念馆嘎吱作响的黑暗走廊走向等候室时,母亲这样问他道。清一郎并不是没有预料到母亲会提出这个问题的。

“你是说镜子?因为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往来了。”

和镜子目前的交往也是瞒着母亲的。

“不过,过去曾经给人家添了那么多麻烦,更何况友永这个姓氏在她家老爷过世以后依旧声望很高呐。”

“可镜子是一个和入赘的丈夫离婚后把他赶出了家门的人呀。”

母亲忽地流露出很沮丧的神情说道:

“是吗?我都忘了。”

等候室的中央隔着一幅帘子,以便婚礼前两家人互不照面。这里有点像牙科医生的候诊室,在紧关着的窗户外面,隔着积满尘埃和种有花木的大煞风景的庭院,能看见与走廊连成一片的婚礼会场。另一场安插在清一郎他们前面的婚礼正在那儿沸沸扬扬地举行着。

杉本家的亲戚已经到齐了,可媒人夫妇、还有库崎家的人却一个也没有露面。母亲有些焦躁不安了。索性掀开了隔在两家中间的帘子,以便让库崎家的人到时,能一眼看到等得精疲力尽的杉本一家。

不久,库崎家的人静悄悄地出现了。白色礼服上罩着面纱的藤子显得格外漂亮,一看见清一郎,脸上便浮现出了大胆的微笑。

库崎弦三像是要退开新娘似的兀自走在前面。与平素相比他脸上的神情很有些异样,也不向大家打招呼,而只是挥动着手上的灰色手套,把清一郎叫到了走廊里。

“什么事?”来到走廊上的清一郎发现,弦三那种暴躁骄横的态度与其说像一个岳父,不如说更像一个副社长。他不禁感到有些畏葸。

“出了点麻烦事。刚才吉田内阁总理辞职了。”

“啊?!”

“说来你也不懂啊。显然,今天大垣先生不可能在这种地方悠哉游哉。”

“那可就麻烦了。”

“真是为难呀。但是据说会赶来出席披露宴并致祝词的。要是真能妥善安排那么一点时间就好了。我很担心。万一他迟到的话,就只好让披露宴的程序来将就大垣先生的时间了。”

“大垣夫人怎么样?”

“夫人应该马上就能赶到。总之,今天只好请夫人一个人来做两个人的事了……这一点你要得到你母亲及大家的谅解。”

清一郎回到不知发生什么事而惊慌失色的杉本一家人旁边。等明白事情的原委,大家的脸上顿时露出了“原来不过如此”的神情。母亲走到窗边,用清一郎似乎听得见又听不见的声音咕哝道:

“还不是因为过于追求大人物效应……”

她对库崎在谋求这种问题的谅解上指使女婿的做法很不高兴。

看到大家都明白了事态的变化,弦三又恢复了趾高气扬的态度,微笑着走向杉本一家,用堂而皇之的口气说道:

“总之,尽管有诸多不便,但无疑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媒人的政敌倒台之日,说来不也正好是吉祥如意的象征吗?”

在婚礼会场上,神父正念诵常常的祝词。这时清一郎想象着,在今夜的披露宴上客人们的话题一定会集中在吉田首相长达7年统治的终结与关于后继内阁的种种推测上。一个所有客人热衷于政府倒台话题的结婚披露宴——仅仅是想象一下,也感到美妙无比。真正值得举杯庆贺的惟有政治上的憎恶……在这种喧闹之中,那个被认为不可能莅临的媒人,眼下正处于政治漩涡中的人物沐浴着辉煌的光焰而大驾光临了。一旦这个“百忙之中赏光”的巨头将他本人的声音传入大家的耳朵,那一刹那所唤起的是多么新鲜的惊愕啊。

——这时,奏起了幽暗、甜蜜而且轻松的六弦琴,宣告着交杯酒仪式的开始。清一郎看见了那手捧金色酒壶向自己走来的身穿红色和式裙子的巫女。在白昼的黑暗中,她脸上的白粉是那么明显,而嘴唇又是那么浓艳。他对初次见到的这种婚礼会场上的巫女竟然如此浓妆艳抹深感惊奇。因为那分明是娼妇的化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