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治亚 Georgia(第14/15页)

弗莱彻是让一个热情的朋友给叫住了。此人倚靠到马车上,还摇晃了几下,科拉一下子叫出了声,多亏他没听到。他问候了弗莱彻,还向店主通报了民防团和搜索行动的最新进展——杀人犯已经落网了!弗莱彻感谢了上帝。另一个声音掺和进来,揭穿了这个谣言。奴隶仍然在逃,早晨还在作案,要偷一户农民的鸡,但狗闻出了味道。弗莱彻再次向照看白人及其财产的上帝表示感谢。那男孩还是没消息。可惜了的,弗莱彻说。

少顷,马车回到了安静的县道。弗莱彻说:“你们弄得他们兜圈子呢。”不清楚他是在跟奴隶讲话,还是在和他的马交谈。科拉又打起了瞌睡,艰辛的逃亡仍然在向他们索要回报。睡眠阻止了小可爱溜进她的睡梦。等她再睁开眼睛,天已经黑了。西泽拍拍她,要她安心。车声辘辘,接着门闩叮当一响。弗莱彻拉掉了毯子,两个逃犯伸直酸痛的四肢,他们已置身谷仓。

她首先看到了镣铐。几千条,挂在墙壁的钉子上,真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收藏,手铐,脚镣,用于手腕、脚踝和脖子的枷锁,各种形式,各种组合。防人逃跑、使人无法移动手脚的镣铐,把身体悬吊在半空中进行殴打的锁链。有一排儿童专用的镣子,还有与之相连的小铐子和小铁环。另一排陈列的铁铐之厚之重,一切锯子都奈何不得,还有些手铐之轻之薄,只有受罚的思想,可以阻止佩戴者把它们扯为两截。一排装饰华丽的口套,高居于自成一区的同类之上,角落里有一堆铁球和锁链。铁球堆成了金字塔,锁链盘卷成蛇形。有的镣铐生了锈,有的断了,其他的好像当天早晨才打造出来。科拉走近一处藏品,触摸一条内圈带着尖钉的铁环。她断定这是拿来拴脖子的。

“吓死人的展览。”一个男人说道,“我零零散散搜罗来的。”

他们没听到这个人进来,他一直都在这儿吗?他穿着灰裤子,松松垮垮的汗衫,掩盖不住他瘦骨嶙峋的模样。科拉见过饿得要死的奴隶,身上的肉都比他多。“一些旅行得来的纪念品。”这个白人说道。他讲起话来有一种奇特的风格,一种古怪的欢欣,让科拉想起种植园里那些精神失常的人。

弗莱彻介绍说,他叫伦布利。他绵软无力地跟他们握了握手。

“你是列车员?”西泽问。

“冒烟儿的事我可干不来,”伦布利说,“算是个站长吧。”他说自己不搞铁道这一摊的时候,就在自家的农场里安安静静地过日子。这是他的土地。他解释说,科拉和西泽来这儿时必须捂在毯子下面,或是蒙着眼睛。他们最好对所在的位置一无所知。“我还以为今天有三位乘客要来呢。”他说,“这下你们能伸直身子了。”

没等他们弄明白这话什么意思,弗莱彻就告诉他们,他该回去见妻子了:“朋友们,我这部分结束了。”他带着强烈的感情拥抱了两位逃犯。科拉禁不住往后躲了一下。才两天,就有两个白人抱了她。难道这就是获得自由的先决条件?

西泽默默地望着店主赶着马车启程。弗莱彻跟马说着话,他的声音渐渐消失了。科拉看到,惦念之情写在她同伴的脸上。弗莱彻为他们承受了巨大的风险,尤其是在情况急转直下、一度出乎他意料的时候。报答这份恩情的唯一方式,就是活下去,并在条件允许时对别人伸出援手。最起码她是这样总结的。西泽对弗莱彻满怀感激,此前这几个月里,是他为他敞开了店门。这就是她在西泽脸上看到的——不是担心,而是责任。伦布利关上了谷仓的门,镣铐摇曳,叮叮当当。

伦布利可没那么爱动感情。他点着提灯,让西泽举着,他用脚把干草扒拉开,拉起地板上的一道活门。伦布利见他们吓得直哆嗦,便说:“你们要是愿意,我走前头。”台阶上嵌着石子,下面传出一股酸臭的味道。它没有通往地窖,而是一直向下。科拉对建设所需的人工暗自赞叹。台阶很陡,但光滑的平面上镶嵌了石子,往下走并不费力。前面就是隧道了,赞叹二字已远远无法形容眼前的景象。

台阶尽处是一座小型月台。巨大隧道黑洞洞的入口分居两端。这里少说也有六米高,墙面铺了石子,组成深浅相间的图案。一定是不折不扣的产业化劳动,才让这样的工程变为可能。科拉和西泽注意到了铁轨。两条钢铁的轨道由木制的路枕固定在地面,在他们可以看到的隧道内延伸。铁轨想必是南北走向,从某个不可思议的源头出发,通往一个难以置信的终点。有人考虑周全,事先在月台上放了一张小小的长椅。科拉有点儿头晕,赶紧坐下。

西泽差点儿说不出话来,“隧道有多长?”

伦布利耸耸肩,“对你来说够长了。”

“肯定花了好多年。”

“比你知道的还要久呢。解决通风问题,这个花了点儿时间。”

“什么人修的?”

“这个国家还有谁修?”

科拉看出来了,伦布利很享受他们的惊奇。这可不是他头一次表演了。

西泽又问:“到底怎么修的呢?”

“用手呗,还能怎么修?咱们得商量一下你们的出发时间。”伦布利从衣袋里扯出一张黄纸,瞅了一眼,“你们有两种选择。一个小时之后我们有一趟火车,六个小时后还有一趟。时间未必最合适。我们的旅客得能更合理地安排到达的时间才行呀,条件有限,可我们还是要运营。”

“下一趟。”科拉站起来说道。用不着商量。

“问题是它们去的不是一个地方。”伦布利说,“一趟这么走,另一趟……”

“去哪儿?”科拉问。

“离开这儿。我只能跟你说这么多。通信上有多困难你理解吧,这么多路线上的变化。本地的区间车,快车,哪座车站关闭了,路线延长到什么地方了。问题是某个目的地可能比另一个更合你的心意。车站会暴露,路线会中断。等你到了站,才知道前面等待你的是什么。”

两个逃犯一头雾水。根据站长的说法,一条路线可能更直接,但也可能更危险。他是说一条路线更长吗?伦布利不肯细说。他重申,他已经把知道的都告诉他们了。到了最后,摆在奴隶们面前的选择像往常一样:除了他们刚刚逃出来的地方,去哪儿都成。西泽跟同伴商量了一下,然后说:“我们就坐下一趟。”

“随你啦。”伦布利说。他指了指长椅。

他们等待着。在西泽的请求下,站长讲起了他参加地下铁道工作的经历。科拉没用心去听。隧道强烈地吸引着她。建造这样一个地方需要多少人工呢?还有隧道那一端,它通往哪里?路程又有多长?她想到了采收,想到怎样在收获时沿着垄沟奋力向前,一具具非洲的躯体投入劳动,像一个人似的整齐划一,拼尽力气,全速采摘。广阔的田野上,遍地都是白色的棉铃,数量何止千万,宛如星海,在最晴朗的夜空里光芒四射。等到奴隶们完工,他们仿佛剥去了棉田的颜色。这是一项壮丽的工程,从种子到棉包,但他们没有一个人为自己付出的劳动感到自豪。那是从他们身上窃取的劳动,他们的血汗。而这隧道,铁轨,连同车站和时刻表,还有那些从中发现得救之道的苦命人——这才是让人为之自豪的奇迹。她不知道这一切的建造者有没有得到相应的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