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卡罗来纳 North Carolina(第10/12页)
上门搜查越来越频繁。“他们搞围捕一向都很成功,现在他们得努力工作,才能完成抓人的指标了。”马丁说。
科拉提出,这幢房子已经搜过,也许是件好事,他们得过些日子再来了。铁道有了更多时间恢复运营,或是等待另一个机会自然出现。
每当科拉要采取主动,马丁便显得坐立不安。他两手捧着自己童年的玩具,一只木头鸭子。最近这几个月,他把鸭子身上的油漆都抠掉了。“这样说来,通过这些道路的难度增加了一倍。”他说,“那帮小子个个像饿狼一样。”他忽然眼中一亮,“噬——我觉得它的意思是饿急了眼,所以狼吞虎咽。”
科拉一整天都觉得不舒服。她道了晚安,爬进密室。三番五次,死里逃生,可她还是待在几个月里所待的同一个地方,风平浪静。在出发和抵达之间,在旅程的中途,从逃跑的第一天起,她一直像个旅客。一旦起风,她将再度出发,但现在只有空虚的海洋,无边无际。
这是个怎样的世界啊,科拉心想,把一座活生生的监狱变成你唯一的避难所。怎样形容逃犯的状态:她是摆脱了奴役,还是仍然受着它的束缚?自由是个你一看它、它就变化的东西,就像一座森林,近看只是一棵棵繁密的树,但是从远处,从一座空旷的牧场眺望,你就能看到它真正的界限。人是不是自由的与锁链无关,与你拥有多大的空间无关。在种植园,她不自由,但她可以在它的地界上不受限制地走动,品尝空气,追踪夏夜的星光。那个地方表面很大,实际很小。在这儿,她是自由的,远离了主人,可是身处斗室,还要偷偷摸摸。这里如此狭小,她站都站不起来。
几个月来,科拉从未离开这幢房子的顶楼,但她想得多,想得远。北卡罗来纳有一座公平山,她也有自己的公平山。她俯瞰公园里的芸芸众生,眼见着市民们飘向自己要去的地方,或在石头长椅上沐浴阳光,或在绞刑树的树荫下享受凉爽。但他们也是囚徒,像她一样,戴着恐惧的桎梏。马丁和埃塞尔害怕每一扇黑洞洞的窗户后面有警惕的眼睛。每个星期五的夜晚,市民挤在一起,希望借着人多势众,吓退黑暗里的那些东西:正在崛起的黑色种族;捏造罪名的敌人;一个孩子,为了区区一次责骂,便开始从事盛大的复仇,要捣毁全家。还是躲在阁楼上好了,省得去面对邻居、朋友和家人,面对他们那些面孔背后隐藏的东西。
公园支撑着他们,当城市一个街区又一个街区,一幢房屋又一幢房屋地向外扩张时,他们保留下了这绿色的避难所。科拉想起她在兰德尔家的菜园,她珍爱的小地块。如今她把它当成一个笑话了——那么一小块泥土,竟然让她打心眼里相信自己拥有了某种东西。它要是她的,她播过种、除过草并曾亲手采收的棉花也就是她的了。她的小地块只是一个影子,映现着某种远在别处、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就像可怜的迈克尔背诵的《独立宣言》,只是他乡的一个回声。如今科拉跑出来了,见识了这个国家的一角,可她吃不准那份宣言到底有没有反映实情。美国像她一样,是个黑暗里的幽灵。
那天夜里她害了病。腹部的痉挛把她疼醒了。在眩晕中,密室倾斜,摇晃。她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流失了胃里的东西,失去了对肠子的掌控。闷热围困斗室,烘烤着空气,穿透她的皮肤。她奋力撑到晨光初现,眼前的迷雾暂时消散。公园还在;昨天夜里她曾梦到自己在海上,被锁在底舱。挨着她的是另一个俘虏,然后是另一个,几百个俘虏在恐惧中哭号。船突然攀上波峰,又急坠而下,重重地锤击着水的砧板。她听到楼梯上的足音,又听到天窗滑动的声响。她闭上了眼睛。
科拉在洁白的房间里醒来,柔软的床垫托着她的身体。窗子透进了比吝啬的针孔更多的阳光。公园里的喧闹声是她的时钟:现在快到傍晚了。
埃塞尔坐在丈夫童年睡房的一角,毛线活儿堆放在腿上,她凝视着科拉。她抚摸病人的额头。“好些了。”埃塞尔说。她倒了一杯水,又端来一碗牛肉汤。
科拉昏迷期间,埃塞尔软了心肠。逃奴夜里的呻吟一直不断。他们把科拉从阁楼的密室弄下来时,她已经病得奄奄一息,他们不得不让菲奥娜歇几天工。他们告诉爱尔兰女佣,马丁得了委内瑞拉痘,让一袋被污染的饲料给传染了,在病好之前,医生不准任何人踏进这幢房子。他在杂志上读到过类似的隔离措施,这就成了他想到的第一个借口。他们给女佣开了整个星期的工钱。菲奥娜把钱塞进钱包,什么问题都没问。
现在轮到马丁告退了,埃塞尔承担起招待客人的责任,科拉发烧,抽搐,整整两天,都是她在照看。两口子来到北卡罗来纳以后就没交过什么朋友,这让他们更容易避开市民的生活。科拉在昏迷中扭动着身体,埃塞尔为她朗读圣经,加速她的康复。女房东的声音进入了她的梦境。科拉从矿井出来的那天夜里,这声音曾是那么生硬,现在竟然带了些温情。她梦到这女人亲吻她的额头,动作宛如慈母。科拉听她讲故事,随波逐流。方舟正逢其时,把他们带往大灾难的彼岸。旷野延续了四十年,而后别人发现了应许之地。
下午的影子像太妃糖一样渐渐拉长,晚饭临近,公园进入了人流低落的时段。埃塞尔坐在摇椅上,微微一笑,又翻阅起《圣经》,寻找合适的段落。
科拉既然已经苏醒,可以表达心意,便告诉她不用再读经文了。
埃塞尔的嘴巴抿成了一条线。她合上书,一根纤细的手指夹在书页当中。“我们都需要救世主的恩典。”埃塞尔说,“如果我让一个异教徒进我的家门,却不与她分享上帝的圣言,那我就不太配得上基督徒的名号了。”
“已经分享过了。”科拉说道。
马丁给科拉的《圣经》,让她的指头弄脏的那一本,正是埃塞尔童年时用过的。埃塞尔对科拉半信半疑,不知道他们的客人能读多少,又能理解多少,因此提了些问题,存心考考她。的确,科拉并不是与生俱来的信徒,教育结束得也早于她的希望。在阁楼上,她不断碰到生字,硬着头皮往下读,遇到困难的句子就多看几遍。矛盾之处让她格外恼火,甚至那些似懂非懂的地方。
“这儿说的我没明白,拐带人口,或是把人卖了,或是留在他手下,必要把他治死。”科拉说,“可是后面又说,奴隶要顺服自己的主人——还要凡事讨他的喜欢。”把另一个人当作财产,这要么是罪行,要么是得了上帝的恩惠。可是怎么还要凡事讨他的喜欢?肯定是哪个奴隶主溜进了印刷所,加上了这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