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多芬而立之年的一幅肖像(第2/6页)
这种用精神节制肉欲,这种强壮的体格和强大的意志,这种适度的生活方式,本该保证他有极良好的健康的。罗克尔(Röckel)曾在1806年见过他赤身露体地在凉水里扑腾,就写道:“你可以预言,他能活到玛土撒拉〔2〕那把年纪。”
然而,他的遗传出了问题。他很可能从他母亲那儿获得了易患结核病的遗传基因。此外他父亲和祖父的酗酒也肯定对他的身体系统有影响,虽然他从伦理上抵抗它。从早年起,他就饱受厉害的肠炎的折磨;而且可能还患有梅毒。他的视力很弱,而且还有耳聋。不过,他都不是死于这些疾病,而是死于肝硬化。况且,在他最后一次患病期间,还出现了意想不到的情况,导致出现致命的后果:首先是他在一个严寒的十二月,乘坐一辆送奶人的大车,没穿任何冬装,从乡下急匆匆赶回维也纳,结果染上胸膜炎;然后是,在他的头一个麻烦似乎止住后,又一次大发脾气导致他旧病复发。但在这栋大楼的所有裂缝中,惟一危及到它根基的——而且是极其可怕地危及——还是众所周知的耳聋。
然而,大约在1800年岁末的时候——对别人来说这应该是个起点——也就是在贝多芬三十岁那一年,他已经为自己赢得了同令人尊敬的海顿并驾齐驱的永久地位,他的力量虽经磨难但似乎并没受损,而且他也自豪地意识到了这些。这已挣脱了那个腐朽的旧世界的羁绊和压制,甩掉了它的主宰和偶像,正打算向世人表明自己无愧于这新获得的自由,证实自己有能力受用它;否则还不如呆在锁链里好!对这个自由的人来说,首要的条件就是要有力量。贝多芬赞美力量,他甚至倾向于过高评介力量:Kraft über alles!(德文:力量高于一切!)他身上有点尼采的超人味道,而且早在尼采之前。如果说他能做到十分慷慨,这也是因为他的天性如此,是因为他很乐于把他赢来的战利品大方地赐与“急需救济的朋友们”。但他同时也能很无情,欠缺细致周到的考虑。我指的不是他大发起脾气来谁都不放在眼里,甚至不是指他无视比他低下的人;而是指他时时声称自己具有更强者的美德——Faustrecht(德文:使用拳头的权利,指用暴力维护自身权益),并说:“力量就是那些出类拔萃者的美德,即它是我的美德。”
他充满了鄙视,不仅鄙视弱者、愚昧者、普通人,同样藐视贵族、甚至那些热爱和崇拜他的好心人。这是种可怕的对全人类的鄙视,对此他从来没有成功地完全克服过。比如直到1825年他还说:“我们这个时代需要强大的精神来鞭笞那些人类中可怜的、心胸狭隘的、背信弃义的流氓无赖。”1801年,他在一封致友人阿门达(Amenda)的信中侮辱了一个叫茨梅斯卡尔(Zmeskall)的崇拜者。此人后来一直对贝多芬忠心耿耿,直到后者去世;并在贝多芬历经弥留之际的剧痛时,自己拖着病体搬到贝多芬家的附近专门来照顾他,伴他度过最后的日子。他在信中说:“我完全根据他们带给我的东西来指责他及他那种人;我把他们纯粹看成是供我任意摆弄的工具。”
这种自吹自擂的讽刺挖苦他会当着最崇拜他的朋友的面夸张地表示出来,并且在他一生中爆发过不只一次,结果让他的敌人抓住并借题发挥。当霍尔茨在1825年前后同贝多芬的关系日渐密切后,出版商施坦纳提醒霍尔茨,说你真善良,肯为贝多芬效力,但他用完你之后就会把你抛弃;他对他所有的助手都这样。霍尔茨把这番话转告给了贝多芬。
这种诋毁在他一生的各个时期都使人对他产生误解;其实贝多芬是个极具人性的人。但是我们也得承认,他是爱憎过于分明,要么大慈大悲,要么嫉恶如仇、恨人入骨,且两者时常在他内心造成矛盾冲突。在他年轻气盛之时,他的成功像洪水冲垮了一切闸门,他的高傲或狂妄也就随之一泻千里。
请善良可爱的人们原谅我吧!我没有把贝多芬理想化;我怎么看他的,我就怎么描绘他。
然而,我们正是在这里才逐渐意识到了,在贝多芬的高傲、力量、残酷的命运以及他最敏感也使他最有优越感的工具——他的听觉——里,有一种俄狄浦斯式的古典的高尚美。我们还记得哈姆雷特的话:
从中我们应得到教益:
无论我们怎样抗争,
但命运还是由上苍注定。
我们这些与之隔了一百年时间的人才能看清那悲剧的真实含义。让我们跪倒在贝多芬面前呼喊:“神圣哟!神圣哟!幸亏那不幸(指耳聋)降临到您头上!幸亏那厄运封住了您的耳朵!”
光有锤子还不行:还得需要铁砧。假设这厄运只降临到弱者或冒充伟人者头上,并把他的背压弯,那就不会有悲壮在里面,而只是一桩日常的事件。可厄运这次却撞上了它自己的死对头,此人要“扼住它的咽喉”,并同它拼死抗争过漫漫长夜,直至黎明——最后一个黎明——到来;他最终仰倒在地上战死,但在他的盾牌上镌刻着胜利。此人用不幸创造出丰富的宝藏,把痼疾当魔杖敲开了挡道的顽石。
让咱们回到处在命运就要来叩门的关键时期的贝多芬肖像面前,好好品味一下发生在无名暴力与这狮面人之间的这场恶战中的残忍与欢乐!
暴风雨的阴霾在这位超人的头顶上聚拢(因为崇山峻岭总是招来雷暴)。这位超人除了长着一脸麻子外,还具有他那个时代的伦理特点——反抗精神和法国大革命的火种。早在波恩时期,这些特点就已在他身上显露。年轻的贝多芬去波恩大学听未来的下莱茵行政区检察官尤洛吉奥斯·施奈德的讲座。当巴士底狱被攻陷的消息传到波恩时,施奈德在他的讲坛上读了一首热烈的诗,激起了他的学生们的热情。翌年,宫廷乐师(Hofmusicus)贝多芬订阅了《革命诗集》。施奈德在诗集里代表方兴未艾的民主势力,向旧世界投去了英雄般的鄙夷:
“我们要鄙视盲从和迷信,要折断昏君的节杖,要为人权而战!哦,任何君主的奴仆都做不到这些!时代需要自由的灵魂,它们宁愿死也不会阿谀奉承,宁要贫困也不会去受奴役……须知在这等灵魂当中,我将不会是最后一个!”
这到底是谁在说话?难道是贝多芬吗?话虽是施奈德说的,但贝多芬赋予了它们血肉。这份共和信仰的高傲宣言是发自贝多芬这位年轻雅各宾分子内心的心声。随着时过境迁,他的政治信仰会改变,但他的这种道德信念却决不会动摇。他正是带着这种共和的信念昂首步入维也纳上流社会的沙龙,并从他成功的第一天起,就毫不掩饰地向这些款待他的权贵展示这个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