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5/9页)
“十年当中,你变化很大呀!”主人上下打量着铃木先生。铃木君梳的是漂亮的分发;穿的是英国产的毛料西装;系的是华丽的领带;胸前挂一条光闪闪的金链。这风度,无论如何也叫人不敢相信他就是苦沙弥当年的旧友。
“就连这个,也非戴上不可呢!”
铃木频频引导主人欣赏他的项链。
“这是纯金的吗?”主人问得十分冒昧。
“是十八K金的呀!”铃木先生笑着回答说,“你也很见老啊!真的,应该有孩子啦。一个?”
“不!”
“两个?”
“不!”
“还多?那么,三个?”
“嗳,三个。不知以后还会有多少!”
“还是那么爱逗乐子。最大的几岁?不小了吧?”
“噢,我也搞不清几岁,约摸六七岁吧!”
“哈哈……当教师的可真逍遥自在。我也当个教师就好了。”
“你当当看吧,不出三天就会厌烦的。”
“是吗?不是说,高尚、快活、清闲,爱学什么就学什么吗?这不是很好吗?当个实业家也不坏,但是,如我者流就吃不开。若当,非当个大个的不可。当个小的,不得不到处进行无聊的逢迎,或是接过并非情愿的酒杯。”
“我从在校时期就非常讨厌实业家。只要给钱,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借用一句古话:‘市井小人嘛’!”主人竟当着实业家的面指桑骂槐。
“是吗?话也不能说得那么绝。有些地方,是有点卑贱。总而言之,如果不下定‘人为财死’的决心,是干不来这一行的。不过,这钱嘛,可不是好惹的。刚才我还在一位实业家那里听说,要想发财,必须实行‘三绝战术’——绝义、绝情、绝廉耻。多有意思!哈哈……”
“是哪个混蛋说的?”
“那不是个混蛋。是个非常精明强干的人,在产业界颇有名气,你不知道?就住在前面那条胡同。”
“是金田?他算什么东西!”
“好大的火气呀!唉,这算得了什么,不过是开个玩笑,打个比方,意思是连这‘三绝’都做不到,就甭想赚钱!像你那么认真分析,可就糟了。”
“‘三绝战术’?开开玩笑也好嘛!可他老婆的鼻子算什么玩艺儿!你既然去过,总该见到过那只鼻子吧。”
“金田太太呀,那可是个非常开通的人哟!”
“鼻子!我指的是她的大鼻子!不久前我给她的鼻子写了一首俳句呢。”
“什么?什么是俳句?”
“连俳句都不懂?你对世面也太无知了。”
“啊,像我这样的忙人,对文学之类毕竟是外行呀!何况从前我就不大喜欢它。”
“你知道查理曼大帝①的鼻子长得什么样吗?”
①查理曼大帝:(七六八——八一四)法兰克王国加洛林王朝国王。
“哈哈……真是填饱肚子没事儿干!我不知道!”
“威灵顿①的部下给威灵顿起了个‘鼻子’的绰号,你知道吧?”
①威灵顿:(一七六九——一八五二)美国统帅,在反对拿破仑战争中,以指挥滑铁卢战役闻名。后历任首相、外交大臣等。
“你单注意鼻子,这是怎么啦?有什么了不起,管他是圆的还是尖的。”
“绝非如此;你知道帕斯卡①吗?”
①帕斯卡:(一六二三——一六六二)法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哲学家、散文家。
“又是‘你知道吗?’简直像来监考似的。帕斯卡又怎么啦?”
“帕斯卡这样说。”
“说什么?”
“假如克娄巴特拉女王①的鼻子稍微短一点儿,就会给世界外观带来巨大的变化。”
①克娄巴特拉女王:(前六十九——前三十)埃及托勒密王朝的末代女王,以美貌著称。罗马统帅恺撒入侵后,与之相嫟生一子。
“是么!”
“因此,像你那样擅自菲薄鼻子,可不行哟!”
“啊,好吧,今后要重视起来。这且不提。我这次来,是和你有点事的。那个,听说原来是你教过的,叫做水岛……水岛……唉,一时想不起。噢,听说常到你这儿来。”
“是寒月吗?”
“对呀,对呀,是寒月。我就是为了解他的情况才来的。”
“是为了一桩婚事吧?”
“噢,贴点边儿。我今天到金田那里……”
“前些天‘鼻子’已经亲自出马了。”
“是呀,金田太太也是这么说的。她想向苦沙弥先生虚心请教,可是一来,赶巧迷亭也在,听说他七三八四的,以至弄不出个青红皂白。”
“就怪她带来那么大个鼻子。”
“唉,她可没有怪罪你呀!她说,上次只因迷亭在场,不便过细地打听,觉得遗憾,托我再来一次详细问问。我还从来没有帮过这种忙。假如男女双方不嫌弃,我从中成全一下,倒也绝不是件坏事。因此,我才前来造访。”
“辛苦啦!”主人冷冷地回答。但他听了“男女双方”这个词儿,不知怎么,心里竟为之一动,那心情宛如溽暑的盛夏之夜,一缕清风袭进了袖口。本来主人是以粗俗、固执和无聊等材料合制而成的,可话又说回来,他与冷酷无情的文明产物不能同日而语。要知他是何许人也,只须看他无端恼火、怒气冲天的样子,便可领略其个中奥蕴。前些天他之所以和鼻子吵架,是因为对那只鼻子看不惯,对于鼻子夫人的令媛却没有得罪什么。他由于讨厌实业家,因而无疑也要讨厌实业家一份子的金田,但这与金田小姐本人,完全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他和金田小姐毫无恩恩怨怨,寒月又是爱得胜于手足的门生。果然如铃木先生所说,男女双方有情有意,即使间接破坏,也绝非君子之所为——苦沙弥先生依然自封为君子——假如男女双方相爱……不过,问题就出在这儿。对于这次事件,若想端正态度,首先必须从弄清真相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