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节一景(第2/3页)

“嗯,还在。”

“阿光……你千万别上伊作这种人的当呀。”

“可是……”阿光像趴在母亲膝上酣睡的孩子遇上电车相撞猛然吓了一跳,不由地分辩说:“可是,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因为那家伙是个鬼。”

“嗯。”阿光不知不觉地用右手紧紧攥住了鬃毛。

“我想,来这儿准会碰上谁,我就来了。”

“是吗?”

“你长大啦。”

“没意思吧?”

“那……”

“还是趁现在不干这行算了。”

“嗯。”

“人干这行,到最后会落得一身马臭味,就算报销了。”

“嗯。”

“到了那地步,哪还有脸去见父母呢。”

阿光吓得心里扑通直跳,又不能正面瞧僵尸般的阿留一眼。她眼里映现的只是马皮朦朦胧胧地不断扩大。她似听非听,脑子里充满了自怜的思绪。

“阿仓也演出吗?”

“阿仓今天休息。”

“是吗?”

“你不能看一会儿吗?”

“就是看了,也没有意思呀。”

“那倒也是。”

“阿光,一旦成了男人的玩物,就没完没了啦。”

“若是那样,就跟死了差不多。”

“决定跟谁,就早点脱身吧。”

“……”

“我去听听八木小调。”

阿留直勾勾地望着阿光的脸,要说的就是这些。她像没有别的事,把话说完,便匆匆地离去了。

右邻的帐篷里,正在表演滑稽舞。

阿光一抬头,发现有人聚拢过来听她俩的谈话。刚才那个戴便帽的和那个系窄硬腰带的,不知什么时候又折回来,伫立在那里。

“唉呀!”阿光如梦初醒,她好像知道自己的睡相被许多人瞧见似的,感到啼笑皆非,挺起身子来了。

“……不过,阿留姐不管有没有受伊作的骗,结果还不是一样的嘛。可恨的,又不是伊作一个人……”阿光目送阿留远去。她双脚做好踏镫的准备,将上半身微向前己再稍后退,保持平衡,然后用后跟策马飞快地跑了……你看,到现在阿留走路的姿势不是也没摆脱当年的模样吗?她伸开短腿,摇摇晃晃地迈步,那样子不就是当年骑在马背上的姿势吗?她那屁股往后坠,如果没有那件短夹外衣遮掩,她的背影也实在不堪入目啊。

阿光差点掉眼泪了。

“……我从前也像方才那个孩子一样,骑在阿留姐的肩上,战战兢兢地抱住阿留姐的头,站在阿留姐的肩上,叉开双腿。那时阿留姐不已成了男人的玩物了?就说你吧,那时你不是也只好认命吗?……”

阿光同阿留邂逅时,马背上的另外两个人佯装素不相识的样子,从从容容地继续在帐篷前来回转悠。

阿光骑着马儿,插进了两匹马之间。

此时阿光像一个被人欺负的孩子,欺负者倒不是阿留。尽管这孩子得到母亲的保护,把欺负者赶走,并安慰了她,可她回想起来,被人欺负的根源在于自己淘气,就对自己发誓:“以后老实点吧。”她这颗童稚般纯洁的心在起伏翻腾。不知怎的,竟羞愧得无地自容,连那弯曲的膝盖也伸展不直了。阿光如同世间的寻常女人一样,正襟危坐在无鞍的马背上。

这个马戏团最红的明星,特意给自己起了一个时髦的艺名,叫做樱子。她骑着马儿,挺起胸脯,脚尖打着拍子,唱着小调,从阿光面前走过。

“连樱子也是那样的啊。尽管她很倔强,要么打男人的脸,要么又咬人家又顿足捶胸,最后还是落得同样的下场。我们一开始就不是伊作的对手……”阿光嘟嘟哝哝地说了许多话,她本想说些自我安慰的话……反而按捺不住自己害羞的心,像第一次在观众面前出现的小姑娘,为自己穿上崭新的、腰间和袖口缝上皱折的花花绿绿饰物的马服而感到羞愧一样。

她猛然趴下上半身,抱住马脖颈,将脸埋在那边人们瞧不见的鬃毛里……果然嗅到一股马臭味。

有股臭味……她由此想起阿留的劝戒:“别变成有马臭味的人。”就觉得阿留的出现,有几分可笑。她诙谐地抬眼一看,不知怎的,前面威风凛凛的樱子,反倒很值得她信赖了。

“阿樱姐!”

樱子威严地回过头来。

“阿樱姐,你认识她吗?”

“她早先在这儿的吧?”

“嗯。”

“那副模样好像屁股快要着地了。”

“长期骑马,就会变成那副样子的吧。”

“真讨厌,她可能得过中风病或是风湿病吧。”

“啊?”

“真像乞丐的模样啊。”

“可是,一想到咱们将来也会变成那样子,也就有点寒心啊!”

“那就看你自己是什么性格啦。”

樱子胸前佩戴着带链的银牌奖章,紧紧抿住两片红艳艳的嘴唇,显现出两个酒窝,这张抿着嘴、下颊宽大的脸,漾出了傲慢的神色。她来到帐篷左端,然后将马头掉转过来。

魔术戏帐篷前的那块幕布拉了起来,似乎有心让人从外面窥视里面的情景。

舞台上,一个身穿粉红色外套和青色内衣的女子从啤酒瓶里,无休止地把万国旗拽出来,最后一面是大太阳旗,吧哒吧哒地摇晃着。这位女子每拽一面旗,就数一二……反复地动作着。每次动作,一遍遍地忽左忽右扬起她那长长的下巴颏,阿光连这个也都看见了。

阿光扬起下巴颏,使劲往前伸出去——她在马鬃后面试着扬起了两三次,顿时心情也变得快活了。

阿光把睑从马右侧移到左侧后面,跟着樱子掉转了马头。

……阿光很是可怜,身心每天都受到折磨;越受折磨,她的梦就越甜美。然而,她已经不相信梦与现实之间有什么浮桥。相反,她能做的,就是跨上天马,随心所欲地从太空邀游到梦的世界……

阿光的心情变得快活了。但她依然对梦中的自己回答说:“不过,阿樱姐不像我,谁也不会说她像只狐狸精。阿樱姐还说,我跟她不仅长相不一样,性格也不同。”

“瞧你这个人,都说些什么呀。”阿光喃喃自语,她突然像哭过后又高兴的孩子想淘淘气开开心,正巧她的马走过帐篷前,到了距帐篷入口处很近的地方,和一匹屁股向着过往行人、嚼食干草的无鞍的马擦身而过。就在这时,她双膝用力,立即跳到那匹马的背上。

“唉呀,这个孩子!”

旁边的马戏班老板娘吃了一惊。

“老板娘,阿留姐来过啦。”

“知道了,你干吗学这种怪样……”

阿光实在不好意思,她做了一个离奇的杂技动作,还是无法掩饰她的尴尬。

阿光的梦猛然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