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婚的女人(第8/14页)
“房子也那样子常常到家里来,所以我们倒没什么可在乎的。”
“是呀,常来家里,对方心里也隐约知道的。”
“什么时候结婚?”
“说是打算秋天结。”
“秋天海棠可不行。”
“不要紧,加点枫叶,春秋都可以。”
“好哇,都快得海棠病了。”我笑着说,“房子为我们祝福那当然好,可是结婚以后还常常来看望我们,问妈妈您幸福吗?我们可就有点不如人家罗。”
“这孩子本来就很认真。最近老是用尖锐的目光瞧我。我都有点害怕。前些日子还问我妈妈你认为自己哪一个岁数段的时候最幸福。我说现在最幸福。她一听,觉得奇怪,一个人琢磨起来。”
“她以为你是说现在比你跟她的爸爸结婚那一阵子更幸福吧?”
“好像也不仅仅是这样。说的话怪里怪气的,叫人琢磨不透。她说,想一想自己的人生中什么时候最幸福。认为现在最幸福的人真的幸福吗?认为过去某个年代幸福的人真的幸福吗?认为现在最幸福的人,貌似幸福,其实并不懂得什么叫幸福。”
“于是就认为她说得对罗?”
“我没想她的话对还是不对。只觉得她说的话莫名其妙。”
“房子现在正处在幸福之中,是不是因此心里有点忐忑不安?”
“是嘛……不过,你认为自己人生中什么时候最幸福?”
“嗯……还是现在。”
“尽胡说八道。你不是常说单身汉的日子最幸福吗?”
“啊……没意思。在咱们家禁止搬弄幸福论。”
“可房子还合掌叩拜为我们祈祷呢。”
“这是海棠病的症状。”
我们的话又突然冷落下来,时子微蹙眉梢看着我。
妻子的前夫的女儿为我们祝福自然是好事,但妻子好像过分激动,使我感到难以言状的不安。
四
男人在失恋以后会不会马上同别的女人结婚?——我们观看海棠大约半个月后的一天,房子向我提出这个问题。那一天妻子没在家。
“会。”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是吗?”
“女人也会。”
“女人不会。我想不会。”
“这么说,现在你一定觉得不会……”
“哎呀,我可不是说自己的事。”
“这不多得很吗?有的姑娘有了恋人,父母亲却不同意,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双方就吹了,吹了以后马上又跟别人结婚……这不是失恋与结婚同时进行吗?”
“是嘛?……叔叔是跟我开玩笑吧?”
“不是开玩笑。”
不过,看来事情不会那么简单,的确也想轻描淡写地敷衍过去。我知道房子话里有话。
“这么说,失恋的人就不该结婚罗?”我笑着说。
“不是这么回事——不过,也许就应该这样。”房子的目光盯着我的膝盖,“我只是想问问,失恋才半年,就有心情去结婚吗?”
“半年。其实我觉得失恋以后第二天结婚和10年后结婚都是一码事。”
“叔叔不跟我说正经的。”
“我不想一本正经地考虑这种事。”
“要是自己的事呢?”
“自己的事?是指我自己吗?”
房子抬头看着我笑了。我觉得她笑得很美。她似乎没有盯着我看,但眼睛里闪烁着凝视般亲昵温情的亮光。
她为母亲的幸福祝愿祈祷,刚才这个问题是否与此有关?我心有戒备地说:“要是我自己的失恋,那已经是遥远的往事了。如果失恋是一场悲剧,可以在以后的恋爱中得到慰藉,也可以在结婚中得到医治。我只有这种平淡无奇的老掉牙的结论。”
房子沉默不语。
“我不沉浸在悲哀里。跟第二个女人结婚的时候,已经一大把年纪了。”
“我不是说叔叔的事。”
“那是谁的事?我更没有兴趣对这种问题泛泛而论,各人有各人的情况和想法。”
“噢。”
“是说你的对象吗?”
我从一开始就怀疑必为此事,只是没说出口。
房子好像心头怦怦直跳,刚才一直放在左手腕上无意识地慢慢抚摸的右手腕这时突然放开,把耳边的头发拢上去,借以掩饰突如其来的震惊。
“不是。”她的语气坚定、斩钉截铁。
我点燃一支烟。我突然感受到这个年轻姑娘的心灵的骚动不安,想严肃认真地对待这个问题。
“爸爸,我说的是爸爸的事。”房子说。
“哦?”
她的话出乎我的意外。
“爸爸失恋以后马上跟妈妈结了婚。以前我一无所知,做梦也没想到……我无法理解爸爸的心情,又不便问妈妈,也不能对别人谈起,就想问问叔叔……”
“这些事你是听说的吗?别人的话未免靠得住,特别是过去的事,有的人说话不负责任。”
“不是听来的。我看了爸爸的日记,确有其事。”
“日记……”
我脱口嘟囔一声。我一定双眉紧蹙,像突然撞见凶狠恶毒的闯入家宅的歹人一样怒火中烧。
“日记本来不是记别人看的,所以我认为那是爸爸的真实感情。”
“既然是不让别人看的日记,你不是也不该看吗?”
“嗯。可是,爸爸已经死了……”
“正因为死了,更不应该看。你知道死人无嘴这句话吧?你却让死人开口说话。死无对证。就是说,别人怎么说,死人不会争辩不会抗议。但是我想说的与这普通的含意相反。就是死人一开口说话,活人无法争辩无法抗议。因为对死人说的话既不能更正也不能辩解。不能更正不能辩解的话是多么可怕。这不是人说的话。古谚说死者不开口,文字作证言。你看的日记也是这样,死无对证最安全。”
“我看爸爸日记的时候也觉得不应该,像在偷看别人的秘密,心里打鼓似的怦怦直跳。我不知道爸爸还有日记,和他的笔记本放在一起。笔记本很多,都放在旧藤条箱里。我以为是爸爸做学问的专业笔记本,看也看不懂,一直没动。这些东西和叔叔你们也没什么关系……可是到自己要离开那个家嫁出去的时候,觉得爸爸的那些东西令人怀念,就想翻翻看看。我不知道还有日记。”
房子好像没有理解我的话,恐怕也不想努力去理解。这很自然。我也没有使用引起房子去理解的说话方式。房子也好、房子的父亲也好,我并没有明确表示是对他们的抗议。可以说,我只是面对死者虚构的权威色厉内荏地虚张声势。
这个权威现在附在房子身上。房子看似不想盯着我,却盯着我。她的眼睛是正在谈情说爱的姑娘的眼睛,却又是脑子里装着父亲日记、对日记的内容坚信不疑而丧失自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