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山茶花(第3/4页)

“抱着若子到这里来,是在十五年前吧。”菊枝说,“那时庭园里谁也没有。谁也没有,只有花。若子说的这话,你已经忘记了吧。”

“是啊。”水原回想起来,感到一个世界上好像只有一棵大山茶树。

“重新回到那个时候,该多高兴啊。今天,如果和那个时候那么年轻的我相会,该多高兴啊。”

“可只是我上了年纪,那多难堪啊。”

“没关系。因为男人没有年龄限制。只要我年轻就可以。”

“这话欠考虑吧。”

“欠考虑的是男人。问问自己的心吧。哦,女人上了年纪,考虑得就很复杂……”

“你呢……”水原有些郑重地说,“那以后,你没什么变化吗?”

“唉,谢谢你。托你的福,还算可以。”菊枝继续说,“人是在什么时候也必须要忍耐的。好时候是不长的。”

水原已经不能干预菊枝的生活,但感到战时、战后从事接待行业的菊枝,雇用着两个小姐,似乎有其难言之隐。

“对若子,我妻子一直到死还好像放心不下哩。”水原说。

“是嘛,谢谢。太对不起你了。在你夫人的忌日,你要好好祭奠她。”

对菊枝这一道谢的话,水原听来感到淡淡的。

“我要好好抚养若子。”

这种说法,好像她是收养了别人家的孩子似的。

“若子的姐姐为若子操了不少心。”

“姐姐怎么样?”

“有子吗?出去了。”

说出去,是指出去当艺妓了吧。

水原从大山茶树前离开,走出大门。

“有子也许从小就很苦吧,她待人很冷淡,就连对若子,也没有姊妹间的热乎劲儿。”菊枝一边走着一边说,“若子性情温和……”

“把她带到这里来就好了。”

“想要把她带来的。我也不知道这样对你是不是方便……”

“我不能公开以父亲的身份见面吧。”

“你说什么?小时候你疼爱她的事,怎么能忘记呢?我说去见爸爸,若子眼含泪水把我送到外面。”

“是吗?”

“她姐姐有子,去年生了一个女孩儿,孩子的爸爸很有趣。他虽然很年轻,却把孩子领到东京,一个独身男人,竟把孩子抚养起来了。他抱着孩子乘火车,让孩子见母亲来了。那样出奇的人真是少有。他说可以和有子结婚。这不是一件很好的事吗?但有子却不愿意跟他。虽说这样做会遭报应的,可她觉得那也没什么。她说,即使你觉得合适了,可我也不能让若子去工作。因为我很尊敬若子的父亲,所以对若子很照顾。但是有子是个很怪的孩子,即使人家来京都了,她也不怎么让人家接近她。连照看孩子也是若子替她多方关照的。太可怜了,我实在看不下去,就下决心说说她了。你呀,这不是艺妓的孩子吗?也不知道是否真是你的孩子。即使把她扔了也没关系。就说我吧,我就这样抚养了两个没有父亲的女儿……可不管我怎么说,她也不听。我真想对若子说,你把这孩子带走逃到哪去吧,这样他也就死了这条心了。”

尽管菊枝不至于把那奇特的父亲与水原作比较,以责怪他,但水原却很难过。

同时,水原想,去年年末,麻子从京都回来同乘一趟火车的那个带着婴儿的男人,就是若子的姐夫吧。

此外,水原通过菊枝刚才说的话,知道了菊枝和自己分手以后,似乎没有再生孩子。

还知道了菊枝给水原生的若子,正在菊枝身边悉心抚养着。

“说实在的,他前天又抱孩子来了,说今天去看京都艺妓舞。”

“是吗?我女儿也看京都艺妓舞去了。”

“真的吗?那可真是……”菊枝很吃惊,“能见到吧,怎么办?如果若子跟看孩子的人一起去的话,也许能见到你女儿的。”

“是啊。”

“说‘是啊’就行吗?我可不愿意。她们没见过面,即使见了也不认识,这都没关系,但若子是很可怜的。多可怜啊。很抱歉,我不想让你见你的女儿。如果若子见到爸爸,她也许会很高兴的……”

“这个事啊……”水原说,“我是想向若子引见,才把女儿带来的。”

“是吗?”

没想到菊枝很平静。

“是你夫人去世之后吗?”

水原像被冷冷地刺了一下似的,说:“不是的。去年年末,麻子她瞒着我和她姐姐,自己到京都来找过妹妹。”

“是吗?我一点也不知道。”菊枝似乎为此也吃了一惊。但是,仍然冷淡地说:“眼不见心不烦。即使不找,她也是在这里的。我是不会让她做让人背后指脊梁骨的事的。”

“麻子决不是来探听你们的情况的。她连对我们都没说,她是带着自己的一片好意来的。也许还带着失去母亲的感伤。”

菊枝点了点头。

“对不起,因为我们性情乖僻……这话说得太突然,所以还没有做好移交的准备。”

“那就希望你考虑一下准备移交吧。”

“唉,谢谢。因为若子也是‘父母所生之身’哪。”没想到菊枝使用了佛家语,“就是说,你要领回若子?”

“嗯,那……”水原有些含糊其辞。

“是嘛,若子有着子的运气。那孩子没有忘记爸爸。这我可以断言。”

“是吗?我呀,有三个女儿,三个异母女儿,女儿们都在想着我……”

“是的。放心吧。女孩子怎么也会有出路的。”

两人笑了,互相看了一下。两人这才注意到正在站着说话。

两人脚下竹影横斜。

一进龙翔寺的门,长方形的石板铺的道路的两侧,长出新叶的枫树树枝向外伸展着,明快的绿色映照在地面上。

在战争中,水原和龙翔寺的老僧曾在上海见过面。

他比聚光院的老僧年轻得多。他郑重地讲述对中国的回忆和近来在美国兴起禅的研究的话题。

水原听说有用屋后竹林的竹笋做的菜,便向茶室走去。

“啊,黑山茶啊。”水原说着,走近挂在墙壁上的花。

“没有好花蕾很遗憾。说实在的,今天早晨我起早去看过的,有花蕾正合适的花枝。我想还是新枝好,刚才去折,怎么也没找到。我绕着山茶树转了好几圈,今天早上见的那个花枝竟然没有了。在庭院的一个角落里,万没想到有偷花的人。真可惜。”老僧站在水原的身后说。

这竹筒的花枝上也有花蕾。但是,老僧好像更想让水原看到黑色的花蕾似的。花蕾比花还黑。老僧说一到春天,黑色就谈了,意思是说颜色越黑越好。

这里的黑山茶花也是小花,像天鹅绒般厚厚的花瓣附在颇似松塔形的花托上。是品种优良的山茶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