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公园(第4/5页)

然而,礼子又拼命地摇起头来。

“不,那是谎言。说什么如果成为盲人,就将不会有罪过,全是骗人的鬼话。初枝即便成为艺妓,无论怎样堕落,看得见总比看不见好。不可以有这样怯懦的想法,绝对不能!”

她在激励着自己,但却抹不去心头的感伤。

初枝曾说,在这个世界上她最想第一个见到的就是正春,如此萌生的恋情好像是一缕纯洁的光芒,令人感动得流泪。

相比之下,自己倾注在有田身上的感情,却被世间的毒素玷污了。

“如果哥哥在初枝复明的那一瞬间,同她一起去殉情,该有多么美好……”

礼子对初枝的清纯怀着十分痛惜的心情,甚至想自己死掉算了。

此时,她头脑中突然闪出一个念头:索性去做矢岛伯爵夫人,以疯狂般的傲慢为所欲为,以此作为自杀的手段。

她甚至产生了一种离奇的妄想:让遍体鳞伤的自己,去拯救已经坠入深渊的初枝。然后两人相拥而泣,否则,“真实将一去不复返”。

这也可能是由于有田的爱的方式是温和的,因而使礼子产生了歇斯底里的不满。然而,仍是处女的礼子,当然不会想到这一点。

必须立刻去接回初枝,礼子心急火燎地想。但又不知艺妓究竟过着一种怎样的生活,她想家里曾有过这类内容的书,便到父亲的房间去取。

出人意料的是父亲今天竟坐在桌前查阅文件。

“呀,爸爸在家呀!”

“嗯,来得正好,我有话对你说。”

然而,礼子抽出一本书来,装作没有听到父亲的呼唤一样,匆匆回到自己房间去了。

一会儿,父亲进来了。

“学习什么呢?”

拥有那样既贫乏又品位低下的书橱的父亲,竟侈谈什么学习,礼子觉得实在可笑。

父亲走近礼子身边,略微掀起书的封面:

“什么?研究卖淫妇?”

“是我刚才从爸爸那儿借来的呀!”

“读这种东西,算什么事?”

说着,便要夺走。

礼子用胳膊肘压住书不肯放开。

子爵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慢慢地在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来。

他一副长脸,看上去显得很大方。年轻时一定很文雅。但是,到了这个年纪,落后于时代的风貌,反而使他有些不合时宜,显出一副运过时衰的模样。由于耽溺于酒色,皮肤松弛,看上去有些窝囊。虽然他本来是个老实人,但由于屡遭不幸,人也变得狡猾了,自有其可怜的一面。背也有些驼了。

但是,乍一看来,容貌仍很漂亮,三个孩子都是美男美女,高贵血统的遗迹,依然隐约可见。

“好久没有到小公主的房间里来了,偶尔进来,却好像来到一个开满鲜花的地方。”

子爵一面看着礼子房间周围的陈设,一面笑嘻嘻地说:

“这里是我们家里的另一个世界啊!”

“爸爸也还想着我们这个家么?”

“很遗憾,我一直在想着。只是笨人想不出好主意来。不过,我一时疏忽,竟忘记了家里还有这样漂亮的房间。你不是说你外出时总锁门么?”

“没有的事!”

“是么?总而言之,这里很不错。等礼子出嫁以后,这个房间就归爸爸了!”

礼子冷淡地没有做声。

“读这种东西,是不是从现在开始就担心矢岛君会放荡啊?”

礼子严肃地抬起头来,但又着无其事地缓和下来。

“爸爸,您看!书中说,根据昭和七年的调查,娼妓有五万二千人,艺妓七万五千人,陪酒女郎六万八千人,女招待九万人,总共是二十八万五千人。它虽然远远少于女工的八十九万人,但比国有铁路员工总数的二十万人和矿工的二十万人要多得多。书中还说,全国男女中学生各为三十三万人,还有从幼儿园到大学,各种官公私立学校的教师总数为三十三万九千人,同这些数字相比相差无几,几乎相当于陆海军军人的三十一万人。”

“是吗?”

“真令人吃惊啊,岂不是和女中学生的人数差不多了么?”

“不过,这本书出版很久了,现在远不止于这个数目。这种书你是不该看的呀!”

接着,子爵郑重其事地说:

“你也许已听妈妈说过了……”

“什么事?”

“有人传出一些实在岂有此理的闲话,说礼子同一个年轻男人去过帝国饭店。”

礼子吓了一跳。

“而且还多管闲事地向矢岛君汇报了呢!”

“哎哟!是有人请我吃过饭,请我参加过舞会啊。”

“人家说,那早就过了晚饭的时间了!”

礼子突然爽朗地笑了起来。

“啊,那是拜访一位姓冢田的人去了。”

礼子满不在乎地说,但是就连她也笑不出来了。

当时,无疑是出于瞬间的灵机一动,装作来客的样子来到饭店的服务台,借以摆脱危机,但实际上这是对有田的侮辱。事后回想起来,决非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为什么会想出这种主意来,对于爱耍小聪明的自己不由得讨厌起来。作为补偿,礼子反而想主动投入有田的怀抱。但是,她觉得一度被自己巧妙地摆脱掉的有田,可能不会再次陷入圈套。

尽管如此,那件事究竟是被谁发现了呢?礼子感到忐忑不安。

“冢田?冢田何许人也?从未听说过这个人。”

父亲的意思是华族中没有冢田这个人。

子爵家的日子已陷入每月各项开支总是拖欠的窘境。即便如此,他仍然熟记着近千家的华族名单。这也是由于他年轻时曾在宫内省的宗秩寮工作过的缘故。令人啼笑皆非的是现在自己却被宗秩寮盯上,成为受警察监视的人了。

他破口大骂贵族院和华族会馆,借以发泄对于不幸身世的积愤。

连交际费也很拮据的子爵,不能出入于东京俱乐部、交询社和日本俱乐部等地。他十分珍视华族会馆,将它作为一个满足自己虚荣心的社交场所,频繁地利用它。但由于太无节制,从而在与会馆有关的事项上欠下大笔债务,给干事造成麻烦。结果,他便恶毒攻击华族会馆,说什么,会馆是由德川一门掌权,令人不快;竟堕落到举办婚和宴会、向公司出租房间的地步;只为全体华族几十分之一的常客服务;甚至连出席天长节之类庆祝宴会的也不过百人左右。他还说:

“还曾有过那样的时代,尚友会的会员一旦出入华族会馆,便很难当选议员了。”

然而,子爵所熟悉的华族会馆,还是昭和二年改建成现代建筑以前,也就是鹿鸣馆迁出时代的建筑物。因此,他是把十五年甚至二十年以前的情况,当作现在的事加以痛骂的。觉得现在的会长好像仍然是第十六代德川公爵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