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波多里诺目睹一座城市的诞生(第2/7页)

不仅如此,他还突然回想起家乡其他几名男孩的脸孔。常常和他一起去埋设捕野兔绳圈的那个潘尼察家的马叔鲁,绰号叫吉尼的小猪(还是绰号叫小猪的吉尼?),他们每次一见面,就开始互扔石块。绰号“母骡”的阿勒拉莫·斯卡卡巴洛吉,古帝卡·卡聂托,他们常常一起在包尔米达河钓鱼。“天啊,”他对自己说,“我是不是正在死去,因为听说只有在临终前,才会清楚地回想起童年的点点滴滴……”

当天是圣诞夜,但是波多里诺并不知道,因为他在旅行的途中已经忘记了日期。坐在那头和他冻得一样僵的骡背上,他全身不停地抖动。然而,在夕阳映照之下的天空却是一片晴朗,清澈得就像我们已经在周遭嗅到雪气的时刻。他很清晰地认出这个地方,就好像他前一天才经过一样,因为他和他的父亲曾经为了交割三头骡子,而登上这几座就算是一个男孩也必须十分费劲才能攀爬的山丘,更不用说他们还得推赶一步都不想移动的牲畜。但是他们的回程却十分愉快,一边从高处远眺平原,一边在下坡的时候自由自在地游荡。波多里诺记得在距离河岸不远的平原上,有一处延伸范围不大的小丘陵。而这一回,当他爬上丘陵之后,沿着贝尔果吉利欧河,罗伯瑞托,还有稍远的贾蒙迪欧、玛伦高,以及帕雷亚——也就是这一片瓦砾、沼泽地和茂密的树林,他看到了几座城镇的钟楼从覆盖的一层乳白当中露出头角。在这中间,加里欧多的破房子或许依然挺立。

不过,他在丘陵上的时候,看到了一幅不太一样的景象,好像丘陵的四周和其他几个谷地里的空气特别清朗,只有面前这一片平原例外地被雾般的蒸汽干扰。一团一团的灰气间或地拦在路上,将他包裹得伸手不见五指,然后它们穿越他,以冒出来的方式同样逐渐远离——以至于波多里诺告诉自己:你看看,周围这一切如果说正值八月也不为过,但是法斯凯特的恒雾,就像阿尔卑斯─比利牛斯山顶的恒雪一般——这一点并不会让他觉得不舒服,因为任何在雾中出生的人,都会有一种回家的感觉。他渐渐朝着河流的方向走下坡,但是他却发现这些蒸汽并非浓雾,而是云雾般的浓烟,而造成浓烟的火光隐约可见。在浓烟与火光之间,波多里诺这下子看清楚了,在河对岸的平原上,过去称为罗伯瑞托的地方,城镇已经扩张到了原野上,而到处可见新建的蘑菇房,有的由砖石砌造,有的以木材搭建,其中许多间仍然在施工当中。他甚至可以在西边看到一面刚刚开始搭建,在这一带从来不曾出现的围墙。在燃烧的柴上面是锅炉,无疑是为了不让水立刻冻结,而稍远的地方,人们正在将水倒进装满石灰或灰浆这类东西的洞里面。总之,波多里诺曾经在巴黎目睹位于河水中间的那座大教堂开工兴建,所以他认识这些工匠所使用的器具和鹰架:知道什么叫做城市的人,可以看得出来那些人正在从一片荒芜当中兴建一座——如果一切都顺利的话。是一幕壮观的戏,而他这一辈子就看过这么一次。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他告诉自己,“你才一转头,他们就盖出自己的城市。”于是,他用力驱赶母骡,好让自己尽快抵达谷地。搭乘一艘运送各类大小石块的木筏过了河之后,他看见几个工人正站在不太保险的鹰架上,往上搭建一面单薄的围墙,而另外几个人则在地面上,用绞盘把装在篮子里的石块往上送。不过说是绞盘,纯粹只是为了套用一个名词,因为我们无法想象出更粗糙的器具:他们用的不是坚固的木桩,却是摇晃个不停的木杆,地面上两名拉滚筒的工人,除了拖拉绳索之外,似乎还得兼顾晃动得可怕的桅杆。波多里诺立即告诉自己:“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这一带的人做一件事的时候,不是做得不好,就是做得更糟,但如是施工方式为什么会被接受。如果我是工头的话,早就从裤裆将这些人抓起来,丢进塔纳罗河里面了。”

不过,接下来,他在不远的地方,看到了另一组工人,正在用一些琢磨粗糙的石块、未整平的大梁,以及看起来像是由野兽修凿的柱头建造一间小屋。为了吊送建筑材料,他们自己也制作了某种滑轮之类的东西。波多里诺发现,比较起来,前面那些造薄墙的工人,简直就像是科莫的大师一样。他往前再走几步之后,就停止再继续进行任何比较,因为他看到其他几组工人,就像小孩玩湿泥巴一样地盖房子,而他们正用脚为一间看起来和旁边另外三栋同样以烂泥和陋石建造、屋顶用稻草随便压过的房子进行最后的整平。于是,由悲惨而粗制滥造的破房子所组成的街道,就这么诞生了,就好像这些工人正在进行比赛一样,不用遵照专业规矩的情况下,看谁能够在节庆之前较其他人先行完工。

不过,进入这些蜿蜒而未完成的成品之后,他偶尔会发现几道用铅锤度量、墙面稳固交叠的墙壁,还有几座虽然未完成,但是看起来厚实坚固的堡垒。这样的事让他发现,正在竞相建造这座城市的工人,出身和工夫都不尽相同。如果其中一些工人对这份专业带来危害,就像一辈子都在为他们的牲畜建造木屋的农民一样,其他的人看起来似乎对这项工艺十分上手。

波多里诺在这些不同等级的手艺之间寻找方向的同时,也发现这些人说着不同的方言——那些破房子是由卑鄙的索雷洛人所造,那座不规则的塔楼是蒙费拉托人的杰作,倾倒灰浆的是帕维亚人,而那些木板则是由一向在帕雷亚伐木的工人所切割。但是当他听到有人下命令,或是看到以正确工法施工的一群人时,他听到的是热那亚话。

“难道我闯进了建造巴别塔的工地?”波多里诺心想,“还是来到了阿布杜的海伯尼亚,七十二个学者集合了所有的用语,就像把水、黏土、树脂、灰浆混合在一起一样,重建了亚当的语言?但是这里并没有人使用亚当的语言,虽然这些不同种族的人平常互相责难,但同时用七十二种语言交谈的时候,却是一片和谐!”

他靠近一群正熟练地使用一具不靠人力,而以马匹拉动的大型绞盘,为一座看起来像修道院附属教堂盖上木制柱顶盘的工人。套在马匹颈上的并非许多乡下地区仍使用的套子,而是让它得以通过肩胛使劲的舒适颈项。工人们用来吆喝的语言无疑是热那亚话,而波多里诺立刻就以他们的俗话和他们攀谈——虽然他的口音并非完美到能够隐藏自己和他们并非同乡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