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第2/4页)

“我明白了。”

我决定把行李全部寄放在中畑先生家里再去。因为北先生警告过我说:能否让我见病人,这一点还不知道呢。

我们只带了放园子尿布的袋子,乘上了开往金木的火车。中畑先生也随我们一同前往。

我的心情每时每刻都很郁闷。因为大家都是好人,没有谁是坏人。我一个人在过去做了不体面的事情,至今都不是一个十分聪明的人,仍是那个具有很高的坏名声、终日贫困的小说家。因为这一事实,一切才变得如此不融洽。

“这是个景色很美的地方啊!”妻子眺望着窗外津轻平原说道,“真意想不到,这是一片令人感到明快的土地啊。”

“是吗。”稻子已经被彻底收割完了,满目的稻田已是一片浓浓的冬意。“我没怎么看出来呀。”

当时的我,连想夸赞故乡的心情都没有。我只是感到非常难受。去年夏天,还不是这样的。那时的心情很激动,曾眺望着阔别十年的家乡景物……

“远处那是岩木山。[8]据说因为它很像富士山,所以又叫‘津轻富士’。”我一边苦笑着,一边做着说明。我丝毫没有激情。“这边低矮的山脉叫作凡寿山脉,那个是马秃山。”其实,我的说明是有一搭无一搭,很不靠谱的。

我对妻子说:这里就是我出生的地方,再过四五个胡同的话,等等。我略加得意地讲给妻子听的梅川忠兵卫[9]的新口村[10]是一个非常动人的演剧,而我的情况却不是这样的。过去忠兵卫乱发脾气,怒气冲冲。在稻田对面,我隐约看到了红色的屋顶。

刚要告诉妻子说“那就是”我的家时,因为很拘谨,就说成了“我大哥的家”。

然而,那却是寺院的屋顶。我父母家的房顶在它的右边。

“不,不对。是右边的稍微大一点儿的那个屋顶。”我乱说一气了。

我们到达了金木车站。小侄女和一位年轻而漂亮的姑娘来迎接我们了。

妻子小声地问我道:“那个姑娘是谁啊?”

“大概是女佣吧。你不必跟她寒暄。”去年夏天也发生过这样的事,我把一个和这位姑娘同龄、打扮很文雅的女佣推测为大哥的大女儿,就向她很有礼貌地鞠躬行礼了,后来感到很不好意思。所以,这次我特别留意地这么告诉了妻子。

所谓的小侄女是大哥的二女儿,去年夏天见到她,才知道的。今年有8岁了。

“阿兹!”当我喊她时,阿兹毫不拘谨地笑了笑。我感到轻松了一些。大概只有这孩子不知道我的过去吧。

我们进了家门。中畑先生和北先生立刻上二楼,去了大哥的房间。我和妻子一起去了安置佛坛的房间,拜了拜佛像,然后退到了一间只有自家人聚集的、叫“常居”的房间里,在一个角落中坐了下来。大嫂和二嫂都对我们笑脸相迎。祖母也由女佣搀扶着来了。祖母今年86岁。她虽然耳朵已经很背了,但精神很好。妻子煞费苦心地让园子也要向大家鞠躬行礼,可是园子根本就不肯,蹒跚地在房间里到处走动,让大家感到很担心。

大哥出来了。他迅速地路过了这个房间,径直去了隔壁的屋子。他脸色也不好,瘦得令人吃惊,表情很严厉。隔壁的房间也来了一位探视母亲的客人。大哥同那位客人说了一会儿话,不久那位客人就回去了。之后,大哥来到了“常居”,在我还什么也没有说之前,先点头道:

“啊!”他双手拄着榻榻米,简单地行了个礼。

“让您多方面担心了。”我拘束地行礼道。接着,我告诉妻子:“他就是文治大哥。”

大哥在我妻子还没开始行礼时,就先向我的妻子行礼了。我紧张地捏了一把汗。一行完礼,大哥就赶紧去了二楼。

我感到奇怪:“唉?”我往坏处想:“出了什么事了吧。”这位大哥自过去以来,只要心情不好,就会这样格外地冷淡,恭恭敬敬地行礼。北先生和中畑先生此外都还没有从二楼下来。难道北先生出了什么差错了吗?一想到这,我突然心中没了底,感到害怕,心开始怦怦地直跳。嫂子微笑着出来催促我们道:

“来啊!”我松了一口气,站了起来。能见母亲了。心里面再也没有什么不舒畅的事情了,因为我被许可和母亲见面了。怎么搞的嘛,有点过于担心了。

我们一边穿过走廊,一边听嫂子对我们说:

“母亲从两三天以前就开始盼望着你们,真的在期待着你们。”

母亲躺在一间离开主房、有十张榻榻米大小的旁厅里。她躺在一张大床上,就像枯草一样瘦弱。不过,她意识还很清楚。

当妻子刚初次见面寒暄时,母亲就努力抬起头来,点头示意到“难为你来了”。当我抱着园子,把园子的小手按在了母亲那消瘦的手掌上时,母亲颤抖着手指,用力握住了它。在枕边的、来自五所川原的叔母含着微笑擦拭着眼泪。

病房里除了叔母以外,还有两名护士、我的大姐、二嫂、亲戚老祖母等等很多人。我们去了隔壁六张榻榻米大小的休息室,和大家互相寒暄了一下。大家都说:修治(我的本名)一点儿都没有变,只是稍微胖了一点儿,反倒变得年轻了。园子也一点儿都不认生,对任何人都投以欢笑,甚至让人担心起来。大家都集中在火盆的周围,悄悄地开始小声说话,紧张感也就随之一点点释放了。

“这次,不用着急回去了吧?”

“呀,怎么说呢。说不定会像去年那样,还是待上个两、三个小时就要告辞呢。据北先生说,这样好。因为我什么都要按照北先生说的那样去做啊。”

“可是,母亲身体这么不好,你能不管不问就回去吗?”“反正,这要和北先生商量一下——”

“你该不会什么都那么受北先生的拘束吧。”

“那倒也不是。因为北先生一直以来都非常照顾着我。”

“哟,那倒是如此啊。不过,北先生也决不会——”

“不,所以,我要跟北先生商量一下。听从北先生的吩咐,是不会错的。北先生好像还在二楼跟大哥说话呢。会不会出现了什么麻烦的事情了?我们一家三口,没有得到准许,就恬不知耻地搭上火车就来了——”

“你不必那么担心嘛。听说英治(二哥的名字)不是给你发去了快信,叫你速回的吗?”

“那是什么时候?我们没有看到啊。”

“哎呀。我们差点以为你看见了那封快信,才来的呢——”

“那可糟糕了。是走两岔了吧。那可不妙。感觉像是北先生格外爱管闲事似的。”我不由得感到彻底明白了,觉得真不走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