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2/4页)

母亲因为身体不好,只有我出来接待了。我在中式房间里请他喝茶,说道:

“那封辞谢的信,这会儿也许抵达轻井泽了。我是经过认真的考虑写成的。”

“是吗?”他的语调有些慌张,一边擦汗一边说,“还请您仔细再考虑一遍,我真不知道对你怎么说才好。纵然在精神上也许不能给你幸福,但在物质上不管什么样的幸福,我都可以给你。这一点可以保证。我说话可是快人快语啊!”

“您所说的那种幸福,对我来说不太容易理解。我只想谈谈我的看法,请原谅。契诃夫在给他妻子的信中写道:‘生个孩子吧,生个我们的孩子吧。’尼采也在一篇文章中提到过‘一个要他生孩子的女人’。我想要孩子。什么幸福,那些东西可有可无。我虽然也想有钱,但只要能养得起孩子就足够了。”

大师很诡秘地笑了,说:

“你真是个很难得的人啊,对任何人都能谈出真实的想法。和你在一起,说不定会激发我对工作的新的灵感。”

他的话和他的年龄很不相称,听了使人感到不很受用。如此伟大的艺术家对待工作,若能凭借我的力量返老还童,那肯定是一种很有意义的生活。不过,我怎么也想象不出自己被那位大师抱在怀里会是什么样子。

“我是否也可以对你没有爱心呢?”

我微笑着问。

大师一本正经地说:

“女人也可以这样,女人只要稀里糊涂过日子就成。”

“不过,像我这样的女人,没有爱心我就不会结婚。我已经是大人了,明年就三十了。”

说到这里,我不由地想捂住嘴。

三十,对于女人来说,二十九岁依然保有少女的馨香,但是,三十岁的女人身上,已经没有任何少女的馨香了。——我突然回想起从前读过的法国小说的这段话,立即感到无尽的寂寞一起袭来,向外一看,大海沐浴着正午的阳光,像碎玻璃一样闪闪烁烁。阅读那本小说的时候,我也曾经略略给以肯定,觉得事情大致都是这样的。人生三十,能够平心静气地想到女人的生活完结了,那时的光景很令人怀念。随着手镯、项链、礼服、腰带,这些东西一一从我身上消逝,我的周身的少女的馨香也次第淡薄了。穷苦的中年妇女,啊,我不甘心。不过,中年妇女的生活中依然有着女人的生活。到这时候,我才明白过来。英国女教师回国时,曾经告诉十九岁的我,我还记得她的话:

“你呀,不能谈恋爱,你一旦恋爱,就会陷入不幸。要想恋爱,也得等长大以后。三十岁以后再谈吧。”

她即使这么说,我也是茫然不知。我根本无法想象,三十岁以后的我该是什么样子。

“听说你们要把这座别墅卖掉。”

大师带着一副不怀好意的神情,冷不丁地说。

我笑了。

“对不起,我想起了《樱桃园》(4),你打算要买下来吗?”

大师似乎已经敏感地觉察到了,他生气地撇了撇嘴,不吭声了。

确实有一位皇族,想把这里当住居,打算花五十万元新币将这座房子买下来,后来不了了之,大师看来听到这个传闻了。不过,他被我们当成《樱桃园》的陆伯兴,有些受不了。所以显得很不高兴,后来随便聊了几句就回去了。

我现在要求您的不是做陆伯兴,这一点是可以明确的。我只要求您能接受一个送上门来的中年妇女。

我和您初次见面,已经是六年前的往昔了。那时我对您一点也不了解,只知道您是弟弟的老师,而且是个比较坏的老师。后来一起喝酒,您不是耍了个小滑头吗?不过,我并不介意,只是莫名其妙地感到有些轻飘飘的。我对您没有什么,谈不上喜欢和讨厌。这期间,为了讨好弟弟,从他手里借来您的一些著作读了,觉得有的书有意思,有的书没有意思,我也不是个热心的读者。六年来,不知打何时起,您像迷雾一般渗透到我胸中来了。那天晚上,我们在地下室阶梯上的事,猛然之间生动而鲜明地浮现在我心里,我仿佛感到那是决定我的命运的一桩重大事件。好想您啊,也许这就是爱情吧?一想到这里,我就感到无援无助,一个人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您和别的男人完全不同。我不像《海鸥》中的宁娜(5),爱上了一位作家,我对于小说家什么的并不向往,如果您认为我是文学少女,那我不知如何是好。我巴望跟您生个孩子。

很久以前,您还是一个人的时候,我也没有嫁给山木家,要是我见到了您,两人结了婚,我也许就不会像眼下吃这么多苦了。其实我也死心了,觉得同您结婚是不大可能的。至于推开您的夫人,这是一种残酷的暴力行为,我不愿意这么做。即使做您的小老婆(我不想说出这个词儿,太叫人难为情了。不过,即使叫情妇又怎么样,事实上就是小老婆,还不如直率些更好)我也心甘情愿。但是,社会上一个普通小老婆的日子是不好过的。人们说,大凡小老婆,一旦不顶用了又会遭遗弃。不论哪个男人,快到六十岁时都要回到结发妻子身边。我也听西片町的老爷子和奶妈说过,千万别当人家的小老婆。不过,我认为那是社会上一般的小老婆,我们不一样。对于您来说,最重要的依然是您的事业,我想。如果您喜欢我,两人和睦相处,对您的事业也很有好处。这样,你的夫人也会默认我们的关系。这话虽说有点儿不合道理,但我以为我的看法完全没有错。

问题在于您的回信,您喜欢我还是讨厌我,或者什么都不是。这种回信虽然很叫人害怕,但我还是想问清楚。上次那封信里写了我是送上门的情人,这次的信里又写了送上门的中年妇女什么的。现在仔细想想,您要是不肯回信,我再怎么逼您,也是毫无用处的,只能一个人失魂落魄、消磨自己了。您还是应该给我回句话才是啊。

现在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您在小说里写了好多恋爱的冒险故事,社会上都认为您是个大流氓,其实您只懂得些普通的常识。我不懂什么常识,我觉得只要能干自己喜欢的事,就是理想的生活。我希望生下您的孩子,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愿生下其他人的孩子。为此,我才跟您商量,您若能理解我,就请您回我信,明确地告诉我您的想法。

雨停了,刮起风来了。现在是午后三时,我这就去领取配给的一级酒(六合)。我把两只朗姆酒瓶装进袋子,这封信放在胸前的衣兜,再过十分钟光景,我就到下面的村子里去。这些酒不给弟弟,留给和子自己喝,每晚满满地喝上一杯。酒,不就是倒在杯子里喝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