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记二(第2/9页)

竹一在我为他处理耳漏的脓液时,突然傻乎乎地冒出一句笨拙的赞美:“女人肯定会对你着迷的。”那时,我只是羞得面红耳赤,笑着没有作答。其实,我内心也隐隐觉得他说得不错。不过,“被人迷上”这种卑贱的语言难免让人生出沾沾自喜的得意之感。对此,如果诚实地写上“我觉得他说的不错”,就成了向别人展示自己愚蠢的感怀,连相声里常常讥讽的少爷的台词都不如。所以,我根本不会扬扬自得地想到“他说得不错”。

对我而言,女性要比男性难懂数倍。我家里的女性比男性多得多,亲戚家也是女孩子居多,再加上那些诱使我犯罪的女佣们,可以这么说,我从小就是在女人堆里泡大的。不过细细想来,跟女人的交往总是有种如履薄冰的紧张感。我几乎寻不着门路,常常如坠五里雾中。一不小心,就会踩了老虎尾巴,败得落花流水。这种伤害跟男性对我的鞭笞不同,好像内出血似的从内发功,久久不能治愈。

女人有时主动靠过来,却又悄悄离开。女人在旁人面前鄙视我、对我恶言相加,可没人的时候却紧紧抱住我。看到女人沉沉入睡,好像死了一般,我总觉得女人是为了入眠才活着的。总之,我在孩童时代就有了自己对女人的种种观察,明明都是人类,男人却好像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生物。奇怪的是,这么一种难以理解且容不得疏忽大意的生物,总是来招惹我。

“被人迷上”或“被人喜欢”等词语用在我身上都不合适,“被人招惹”才能恰当地说明我的实际情况。

比起男人,女人更容易被逗乐。我像个小丑似的在人前演戏,男人通常不会一直哈哈大笑。我自己心里也明白,如果在男人面前得意忘形地演得太假,肯定不会成功,所以总是提醒自己在适当的时候结束。女人似乎不知道适可而止四个字,总是没完没了地让我逗乐,我则每每顺从地答应她们无休无止的请求,直到自己筋疲力尽为止。她们可真是能笑啊。看来,女人对于快乐更贪心。

中学时对我照顾有加的亲戚家的两姐妹,一有空就爬上二楼来我的房间。每次我都吓得差点蹦起来,一个劲儿地哆哆嗦嗦。

“学习呢?”

“不。”我微笑着合上书,“今天,我们学校那个叫棍棒的地理老师……”从嘴里畅通无阻地说出来的,又是无心的玩笑。

“小叶,你戴上眼镜瞧瞧。”

一天晚上,妹妹阿节跟大姐一起来我的房间玩儿,纠缠不停地让我逗笑,最后竟冒出这么一句。

“为什么?”

“别问那么多,快戴上试试。大姐,把你的眼镜借给他。”

她总是一副粗俗无礼的命令口气。我这个小丑顺从地戴上了大姐的眼镜。见状,姐妹俩捧腹大笑。

“像极了,简直跟劳埃德一模一样。”

当时,外国有个名叫哈罗德·劳埃德的电影喜剧演员,在日本很受欢迎。

我站起来举起一只手说道:“诸位,这次,承蒙日本各位影迷的……”这短暂的演讲惹得两人笑得前仰后合。打那以后,只要劳埃德的电影在当地的剧场上映,我都会去看,还私下里细细研究了他的表情。

一个秋日的夜晚,我正一边躺着一边看书,大姐像小鸟一样嗖地破门而入,扑倒在我的被子上哭哭啼啼地说道:“小叶,你肯定会助我一臂之力,对吧。肯定会的。我们不如一起离家出走吧。帮帮我,帮帮我。”她语速飞快地说罢这令人目瞪口呆的想法,又哭了起来。对我来说,我并不是第一次看见女人在我面前摆出这副态度。所以我并没有对大姐过激的言语吃惊,反而觉得她的说辞陈腐而空洞,甚至有些扫兴。我一下子从被子里钻出来,剥起了桌上放的柿子,还把其中一块塞到了大姐手上。大姐一边抽抽搭搭地吃着柿子,一边说道:“有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书给我看看?”

我从书架上为她选了一本夏目漱石的《我是猫》。

“谢谢你的柿子。”大姐娇羞地笑着离开了我的房间。

不仅是大姐,我每当思索女人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活着的时候,就觉得比琢磨蚯蚓的心思还要麻烦琐碎,有时还会后背发凉。不过,我至少凭着幼年的经验知道,碰到女人突然哭起来,只要让她吃些发甜的东西,她就会马上破涕为笑。

妹妹节子常常带着朋友闯入我的房间,我也总是照例让每个人都笑得开心。朋友回家后,节子却总会讲她们的坏话。她的口头禅是:那人可是不良少女,你要小心。我心想,这就怪了,你不把她们带来不就行了。托她的福,来我房间的客人几乎全是女人。

但是,还从未发生过竹一所说的“被女人迷上”的事实。也就是说,我说到底不过是日本东北地区的劳埃德罢了。竹一那无知的恭维,直到又过了好几年,才仿佛不吉的预言一样,活生生地呈现出了不祥的形貌,在我的身上上演。

竹一还给我了另外一个重大的礼物。

“这是妖怪的画。”

忘了是什么时候,竹一来我房间玩的时候,曾得意扬扬地向我炫耀他拿来的一张四色印刷的卷首画。

听了他的说明,我吃了一惊。直到晚年,我才意识到,那个瞬间我的堕落之路似乎已经命中注定了。我知道这幅画,知道不过是梵高的自画像。我们这代人小的时候,日本很流行法国的所谓印象派油画,大家一般都是像这样开始西洋油画欣赏的第一步的。哪怕是乡下的学生,都见过梵高、高更、塞尚和勒纳尔等人的影印版绘画作品。我看过不计其数的梵高的四色印刷版作品,对其笔致的精妙之处和色彩的艳丽明媚着实感兴趣。因此,我从来不觉得上面画的是妖怪。

“那么,你觉得这幅怎么样?也是妖怪吗?”

我从书架上拿出莫迪里阿尼的画集,指着一个赤身裸体、皮肤像烧焦的黄铜一样的妇人问竹一。

“真没想到。”竹一瞪大了双眼感叹,“跟地狱的马一样。这恐怕也是妖怪吧。我也想画一幅这样的妖怪。”

越是对人恐惧的人,越是期望亲眼看看狰狞的妖怪,越是神经兮兮、胆小怕事的人,越是企盼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这群画家,被一种名叫“人”的怪物伤害、恐吓,最终,他们开始相信自己的幻影,并在白昼之中看见了活生生的妖怪。他们并没有用滑稽的方式将其一笔带过,而是努力表现出眼之所见的真实状态。正如竹一所说,他们是勇敢地描绘出了“妖怪的画”。我觉得他就是我未来的志同道合之人,不禁兴奋得眼睛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