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记二(第8/9页)
见我不知所措,女人也站起身来,看了我的钱包一眼。
“啊,就这么点啊。”
虽然说者无心,但听在我心却有一种渗入骨髓的痛感。这是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喜欢的人的声音如此痛彻。说的也是,三枚钢镚根本不算钱。这是我以前从未体味过的奇妙的屈辱,让我没脸活下去的屈辱。恐怕是因为当时的自己,还没有脱离有钱人家的少爷这一归属吧。直到这时,我才真切地有了准备一死的想法,我下定决心。
那天夜里,我们跳进了镰仓的海里。女人说腰带是跟店里的朋友借的,便叠好放在岩石上。我也脱下斗篷,放在同一个地方,然而与她一起跳海自尽。
那个女人死了。只有我一人得救。
因为我是高等学校的学生,再加上父亲的关系,大概是报纸觉得这件事很有新闻价值吧,因此大肆报道,闹得满城风雨。
我被送到了海边的医院,老家那边只有一个亲戚赶了过来,替我处理了各种烦杂的琐事。最后,他告诉我,全家,尤其是父亲对我大为恼火,也许从此要跟我断绝关系,然后便回去了。我对此并没有特别在意,反倒十分怀念死去的常子,常常低声啜泣。说真的,在我之前认识的所有人里,恐怕最喜欢的只有那个长相穷酸的常子了。
公寓老板的女儿给我寄来一封连写了五十则短歌的长信,每一句开头都是“为我好好活”,真可笑。护士们总是说说笑笑地来我的病房玩,还有的突然就紧握住自己的双手。
那家医院发现我的左半边肺有毛病,我便以帮助自杀罪的罪名被逮到了警察局,真是天助我也。我在警察局受到了病人的待遇,被特别拘押在保护室。
一天深夜,保护室旁边的值班室那位彻夜不眠的值班老警察,轻轻推开了我房间的门。
“喂!”他冲我喊道。
“冷吧。来我那边,烤烤火吧。”他说。
我无精打采地跟着他去了值班室,坐在椅子上围着火盆烤起了火。
“很想死去的女人吧。”
“嗯。”我回答道,声音好像哭昏过去一般细。
“这就是所谓的人情啊。”他渐渐摆起了架子。
“你第一次跟女人发生关系,是什么时候?”
他像个法官似的煞有介事地问道。他欺负我是个孩子,便在百无聊赖的秋夜,把自己当成是审讯的刑警,大胆地企图引诱我道出猥琐的往事。我其实早就看透他的心思了,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来。对老警察的“非正式审问”,我本没有一一作答的必要,但我为了给冷清的秋夜助兴,居然顺势把他当成了审讯的警察领导,还深信不疑地认为,刑罚的轻重与这位老人息息相关。我表面上尽情展露着所谓的诚意,为了满足他那好色的好奇心,便添油加醋地“陈述”起来,直到他满意为止。
“嗯,我大体明白了。你能一五一十地告诉我,我也会酌情考虑的。”
“多谢。拜托您了。”
我的演技简直出神入化。我激情地演绎着,虽然对自己一无是处。
天明了,我被叫到了署长办公室。正式的调查这才开始。
我推开门,刚走到署长室,便听见有人说:“哦,好男人嘛。看来,不是你的错。是把你生得这么好的你老妈的错。”
署长皮肤浅黑,很年轻,好像刚毕业的大学生。突然被他这么一说,我觉得自己半边脸上仿佛长满了红斑,成了个见不得人的丑八怪,便悲从中来。
这位很像柔道或剑道运动员的署长的审问着实简单,与老警察深夜的秘密审问简直有天壤之别。昨晚死缠烂打的“审问”太猥琐了。问完之后,署长一边书写送到检察院去的文件,一边说:“你得把身体保养好,听说你咳血了,对吧?”
那天早晨,我咳嗽得厉害,每咳嗽一下,我就用手帕遮在嘴上。手帕上留下了星星点点的血迹,好像下过红色的冰雹一样。但这并不是从喉咙里出来的血。昨晚,我一直抠耳朵下面的那个小脓包,血是从脓包流出来的。但我没有讲明实情,因为我知道这对自己有好处。
“没错。”我低下眼,好像有什么好事似的回答。
“是否起诉,还要看检查官大人怎么判断。现在,你最好给你的保证人打个电话或拍个电报,让他们今天到横滨的检察院去一趟。肯定有人管你吧,家长或保证人都行。”
经常到父亲位于东京的别墅去的有个叫涩田的字画古董商人,他跟我父亲是同乡,以前常替父亲跑腿。他一副短粗胖的身材,是个四十岁的单身男子。我想起来,此人是我在学校的保证人。这个男人的脸,尤其是眼神跟比目鱼极为相似,所以父亲总是叫他比目鱼。我也跟着这么叫他。
我借来警察局的电话簿,查了半天比目鱼家的电话,总算找到了,便打电话给他,求他到横滨的检察院走一趟。电话那头,比目鱼好像换了个人似的,口气威风凛凛的,好在他总算答应了。
“喂,快给那部电话消消毒。他咳出来的可是血呢。”
在我被带回保护室后,我听见署长大声地对底下的警察吩咐道。即便我坐在保护室,也听得一清二楚。
晌午过后,我便被细细的麻绳五花大绑起来。一位年轻的警察紧紧地拉着麻绳的一头,带着我乘上电车去了横滨。好在他们同意让我穿上斗篷遮掩一番。
但我全然没有丝毫不安,甚至怀念起了警察局的保护室和那位老警察。啊,我怎么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但当我被当成犯人绑个严严实实的时候,我反倒轻松了,心情也随之平静下来。即便是书写当年回忆的现在,我仍能感觉心情愉悦。
但在那段时间令人怀念的记忆当中,唯有一段此生难以忘怀的悲惨的失败经历,叫我不胜汗颜,想起来就吓出一身冷汗。我在检察院的一间阴暗的小房间里,接受了检察官的简单审讯。那位检察官四十岁左右,性格文静(如果我算美貌的话,充其量也就是淫邪的美貌罢了。而检察官才是端正的美貌,带着一种聪明而静谧的感觉),看上去慷慨而不吝啬,人品不错。我完全丧失了戒心,昏昏沉沉地叙述着前因后果。突然,我又咳了起来,我从袖口里掏出手帕,正准备捂在嘴上,忽然瞥见了上面的血迹,便心生一计:心想说不定咳嗽能帮我逃过一劫。吭、吭,我咳了两声,随后夸张地假装又咳嗽了若干下,接着用手帕遮住了嘴。我瞄了检察官一眼。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见他不慌不忙地微笑着说道:“真的吗?”我顿时出了三斗冷汗。不,现在想来,都吓得瑟瑟发抖。中学时代,那个傻瓜竹一的一句“招数、招数”戳中了我的脊梁骨,让我有种瞬间跌入地狱的感觉。可以这么说,我此刻的心情绝对比那时还要黯淡。这两件事是我全部生涯中在演技上的惨败纪录。我有时心想,与其被检察官平静地诬蔑,还不如给我判个十年有期徒刑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