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记三(第10/11页)
老板娘笑着说:“真让人为难,上瘾了我可不管。”说着,她咯噔咯噔地拄着拐杖,从货架上取下了一盒药。
“我可给不了你一盒,你转眼就用完了。我只给你一半。”
“真小气,算了,没办法。”
我回到家,马上打了一针。
“不疼吗?”
良子惴惴不安地问我。
“疼是肯定了。但是,为了提高工作效率,我得硬着头皮打针。你瞧,我最近精神好多了不是?工作喽,工作喽。”我高高兴兴地打起了精神。
我经常在深夜中敲响药店的大门,一把抱住穿着睡衣、拄着拐杖蹒跚而来的老板娘,一边亲一边哭。
老板娘总会默默地递给我一盒药。
药和烧酒一样,不,远比烧酒肮脏、不吉得多。想通这个道理的时候,我已经完全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瘾君子,简直就是最不知廉耻的那个人。为了买足够的药品,我又开始偷卖春画的复制品,还与药店那位残疾的老板娘发生了所谓的“丑闻”。
我想干脆一死了之,反正已经没有退路了。不管我做什么都是徒劳一场,只是耻上加耻。我再不敢奢望能骑着自行车去看绿意盎然的瀑布了。我觉得自己可耻下流,唯有死才能够解脱,活着反倒是罪恶的源头。我怀着越发强烈的想死的念头,半发疯似的在公寓和药店之间往返。
虽然我努力工作,可药品的使用量也在逐渐增加,我在药店欠下的钱已是巨额数字。老板娘看到我就会流泪,我每次也陪着流泪。
地狱。
我怀着赌一赌神是否存在的信念下定决心,给故乡的父亲写了一封很长的信,坦白地告诉了他我的处境(与女人有关的事,我终究没敢写进去)——这是我从这个地狱逃脱的最后手段,如果失败了,我只能上吊了结。
结果比我想得差远了,我在翘首期盼中过了很久都没有收到回信,反倒因为焦躁和不安,注射的量越发加大了。
一天下午,我悄悄地暗下决心:今天晚上干脆一口气打上十针,跳进大河里算了。正在这时,比目鱼仿佛靠着恶魔的灵感嗅到了什么似的,带着堀木一起来了。
“听说你咳血了。”
堀木在我面前盘腿坐下,脸上露出了以前从未见过的温柔的微笑。他那温柔的微笑让我好生感激与喜悦,我不知不觉地背过脸去,也抽泣起来。他那温柔的一笑将我完全打垮、埋葬了。
我跟着他们上了车。“你得先住院,以后的事就交给我们吧。”比目鱼一副恳切的口吻劝我(那语调沉着得简直能用慈悲、仁厚形容),我仿佛成了一个没有意志和判断力的人,只是低声哭着,唯唯诺诺地听从二人的摆布。算上良子,我们四个人在车里颠簸了很久,总算在天空逐渐昏暗之际来到了一座位于森林中的大医院的玄关。
我满心以为那里是疗养院。
年轻的医生极其随和而慎重地为我做完检查后说道:“就在这儿静养一段时间好了。”他笑了,仿佛害羞一般。
最后,比目鱼、堀木和良子丢下我一个人走了。良子把放着换洗衣裳的包袱交到我手里,然后从腰带里默默地掏出注射器和没用完的药。她恐怕还以为那东西是强精剂呢吧。
“不,不用了。”
真是稀罕事。可以这么说,这还是我这辈子头一次拒绝别人的好意。我的不幸,就是不会拒绝之人的不幸。以前,我总觉得如果拒绝了别人的劝诱,在对方和自己心里就会生出一道永远无法修补的让人尴尬的裂痕——我一直被这种恐惧所威吓。然而那一刻,我却自然而然地拒绝了自己发疯似的寻求的吗啡。也许,我是被良子那所谓的“神一样的无知”击倒了吧。那个瞬间,我想我已经不再上瘾了。
随后,我便在那位笑得很腼腆的年轻医生的带领下来到了一栋住院大楼。咣当一声,大门锁住了。那是一家精神病院。
我想到没有女人的地方——我吃了安眠药那次说下的胡话,居然奇妙地实现了。那栋大楼里都是发疯的男人,看护的也是男人,果然一个女人都没有。
现在的我已经不是一个罪人了,而是一个疯子。不,我敢保证我没有疯。哪怕是一刹那,我都没有疯过。不过,人家说疯子通常都这么评价自己。也就是说,被拉到这家医院的人都是疯子,不住在这里的人才算正常。
我真想问问神,不抵抗也是罪吗?
我因为堀木那不可思议的富有魅力的微笑哭了,在丧失了判断力和忘记抵抗的情况下上了车,被他们带到了这里,成了个疯子。就算现在离开这里,额头上也会被贴上精神病——不,是疯子的标签。
我已然丧失了做人的资格。
我已经根本不算人了。
我是初夏时节来到这里的,透过铁格子窗,能看见医院院子的小池塘里,红色的睡莲已经开了。又过了三个月,院子里的大波斯菊开了。就在这时,没想到大哥带着比目鱼从老家来接我了。他告诉我:“父亲上个月末隐患胃溃疡去世了,我们几个决定不再追问你的过去,你也不用担心生活,什么都不用做。不过,你必须离开东京,开始在乡下疗养,即便你也许还有很多留恋。你在东京惹下的是非,涩田大多已经替你处理了,你就不用操心了。”他仍旧操着一副死板而让人不寒而栗的语调。
故乡的山河仿佛近在眼前,我微微点了点头。
他们正把我当成了疯子。
自打知道了父亲过世的消息,我越发沮丧了。父亲不在了——一刻都为从我胸中离开过的令人怀念和害怕的那个形象,已经不复存在了。我觉得自己那个塞满苦恼的罐子仿佛一下子空荡荡的,我甚至觉得我从前之所以被沉重的烦恼压得喘不过气来,都是父亲的缘故。现在,我反倒没劲了,连苦恼的能力都丧失了。
大哥没有违背他的承诺。我出生的那个小镇坐火车往南走四五个小时的地方,是一片在东北地区实属罕见的温暖的海滨,那里是温泉胜地。那个村子边上有五间房子,不过破败得墙壁都剥落了,柱子也被虫子蛀空了。大哥把那栋连修缮的余地都没有的茅屋买下给了我,还替我找来一位年近六十、满头红毛的臭老太婆。
后来的三年当中,我以奇怪的方式侵犯了那个叫阿哲的老女佣好几次,两人有时还像夫妻那样拌几句嘴。肺病时好时坏,我也是时胖时瘦,偶尔咳血。昨天,我让阿哲去村里的药店买一种叫卡尔莫亲的镇静剂,可她拿回来的盒子和以往的形状并不一样。当时我并没有留意,睡觉前吞下十粒,可还是睡不着。正在我百思不得其解之时,肚子突然疼了起来,我急忙去厕所猛拉了一通,后来又连续去了三趟厕所。我再也忍不住了,拿起药盒一看,原来是一种叫汉纳莫亲的泻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