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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记三(第7/11页)

“不,两者不互为反义词。相反,它们是同义词。另外,星星和紫罗兰也是同义词,而不是反义词。”

“知道了。那我猜,应该是蜜蜂。”

“蜜蜂?”

“牡丹……还有蚂蚁?”

“什么呀,这不成了绘画的常见主题了,你可不能蒙混过关。”

“好吧!俗话说花怕云彩……”

“应该是月亮怕云彩吧?[2]”

“对,对。不是常说花怕风吗?就是风,花的反就是风。”

“这可不好吧,这不成了浪花节[3]的台词了吗?你的老底儿可让人看出来了。”

“错了,应该是琵琶。”

“那就更糟了。花的反义词……必须举出这个世界上最不像花的东西。”

“可是、不过……等一下,你说的是女人吗?”

“那么顺便问你,女人的同义词呢?”

“内脏。”

“看来,你这个人没有一点诗情嘛。那么,内脏的反呢?”

“牛奶。”

“哟,你这个回答挺妙的。趁着兴致,再猜一个吧。羞耻的反呢?”

“那当然是不知廉耻的流行漫画家上司几太了。”

“堀木正雄呢?”

说到这里,两个人逐渐笑不起来了。烧酒特有的醉意涌了上来,脑袋里仿佛满是玻璃碎片,心情顿时郁郁寡欢。

“别出言不逊。我可不像你,还没受过被束缚的耻辱呢。”

听了他的话,我心里一惊。堀木在心里根本没把我看成人,只当我是个没有死成的、不知廉耻的、愚蠢呆笨的东西,即所谓的“行尸走肉”。他为了自己的快乐千方百计地尽可能利用我,我们的“友情”不过如此。想到这里,我真是高兴不起来。不过,堀木之所以会这么对待我,说到底,也是因为我一开始就是个没有做人资格的孩子。我不禁转念想到:堀木这么小看我,恐怕也没有什么不妥吧。

“罪。罪的反是什么?这个问题可难了。”我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说道。

“法律。”

听堀木平静地回答完,我重新扫视了一遍堀木的脸。在附近高楼那一闪一灭的红光照耀下,堀木的脸看上去就像无情的警察那么威严。我打从心眼里呆住了。

“老兄,罪可不像你说的啊。”

罪的反义词怎么能是法律呢?可是,世上的人都这么认为,并坦然地过着生活。可他们哪里知道,罪正是在没有警察的地方蠢蠢欲动的呀。

“那照你说的,应该是神?你这人啊,怎么有种迂腐老和尚的味道呢。你是故意说难听话的吧?”

“你可不能轻易下结论呀。我们两个人还是再想想吧。这个题目有意思吧?我仿佛觉得,只要看某个人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就能了解他的全部呢。”

“怎么可能……罪的反义词是善,善良的市民。也就是我这种人。”

“别开玩笑了。善是恶的反义词,不是罪的反义词。”

“恶和罪不同吗?”

“我觉得不一样。善恶的概念是人创造的,是人按照自己的主观意志创造的有关道德的词汇。”

“真麻烦。这么说,还应该是神吧?对,就是神,是神。所有问题只要归结到神上面就不会错了。啊,肚子饿了。”

“良子正在下面煮蚕豆呢。”

“谢了,那可是我最喜欢吃的。”

我将双手交叉于脑后,仰面躺在了地板上。

“你这个人好像对罪之类的不大感兴趣呀。”我向堀木发问。

“那当然,我又不像你,是个罪人。我虽然吃喝嫖赌,但不会让女人死,也不从女人那里骗取钱财。”

“女人不是我让她死的,钱也不是敲诈勒索来的。”在心底的某个角落,响起一阵隐约而极具力量的拼死的抗议之声。不过,我还是没改自己的坏毛病:我即刻转变想法,以为都是自己不对。

我无论如何都不敢当面与他理论。在烧酒带来的不舒服的醉意中,我强忍住越发暴躁不安的心情,自言自语地说道。

“可是,并不是只有关到了监狱才叫罪。我认为,只有知道了罪的反义词,才能抓住罪的本质。神、救赎、爱、光明……不过,神的反义词应该是撒旦,救赎的反义词是苦恼,爱的反义词是恨,光明的反义词是黑暗,善的反义词是恶。罪与祈祷、罪与悔恨、罪与告白……呜呼,这些都是它的同义词。罪的反义词究竟是什么?”

“罪的反义词是蜜,像蜜一样甘美。啊,饿死了,拿点什么吃的过来呀。”

“你去拿不就行了?”

强烈的怒气之声迸发出来,这几乎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这么严厉。

“好吧,那我就下去,跟良子两人犯下罪孽再上来。与其纸上谈兵地理论,不如亲自实践。罪的反义词是蜜豆[4],不,是蚕豆吧。”

他已经醉得口齿不清、舌头打结了。

“随你的便。快走吧。”

“罪和空腹、空腹和蚕豆……这些都是同义词吧?”

他一边说着胡话一边站起身来。

罪与罚。陀思妥耶夫斯基。两个词突然从我的脑海中拂过,让我吓了一跳。如果陀思妥耶夫斯基没有将罪与罚当做同义词,而将两者作为反义词的话,结果又该如何呢?罪与罚是绝对不同的两种东西,就像水火一样不相容。如果陀思妥耶夫斯基将罪与罚当成反义词的话,那么水绵、腐败的池塘、乱麻的根部……啊,我快想通了,不,还没有……我在脑海里走马灯似的胡思乱想。

“喂!蚕豆不好了,快来!”

堀木的声音和脸色大变。他刚刚才摇摇晃晃地起身走了,没想到很快又回来了。

“怎么了?”

我脸上带着杀气似的倍感紧张,跟着他从屋顶下到二楼。从二楼沿着楼梯往地下室走的时候,堀木停住了脚步。

“看!”他一边小声说一边用手指了指。

我那间房间的小窗户开着,从那儿可以窥见屋里的动静。只见里面开着灯,有两只动物。

我晕晕乎乎地告诉自己:那是人,那是人,没什么好怕的。我始终站在楼梯上,一边急促地呼吸一边在胸中念叨,却忘了救良子。

堀木干咳了几声,我则逃也似的奔回了屋顶,躺在地上仰望着微微落雨的夏日的夜空。那时,一股情感突然侵袭了自己,不是愤怒,不是讨厌,也不是悲哀,而是一种骇人的恐惧。与面对墓地的幽灵时产生的恐惧不同,我仿佛在神社的杉树丛中遇到了身着白衣的神灵,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来自古代的恐怖之情不由分说地席卷全身。当天夜里,我的头发就染上了少年白,我从此失去了自信,并陷入了怀疑人的无底洞之中。我终于永远地离开了对这个世界的一切期待、欢喜和共鸣。这在我的整个生涯当中确实是一件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事件。我仿佛被砍伤了前额,打那以后,每逢我与人接近之时,这个伤口都会疼痛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