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洛岭(第5/8页)


“妮娜告诉我说,”普维斯先生开口道,“妮娜告诉我说,你是学英国哲学的,但我想可能是英语和哲学吧,我猜得对吗?英国可没什么哲学家。”

尽管他叫我不要吃太多腌菜,我还是把一大块绿色的腌菜塞进了嘴里。这下愣在那里,没法回答他的问题。在我狼吞虎咽地喝水时,他礼貌地等着我回答。

“我们开始上的是古希腊课,是一门概论。”我终于能说话了。

“哦,希腊,那么你已经了解了一点希腊,谁是你最喜欢……哦,等一下,这样切更容易。”

然后,他就演示怎么把康沃尔鸡的肉从骨头上剥下来—他的表现不错,没有流露出屈尊的态度,反倒像是我们在一起开玩笑。

“你最喜欢的是谁?”

“柏拉图。我们还没开始上他的课,现在只讲到了前苏格拉底时期,不过,我最喜欢的是他。”

“你最喜欢柏拉图。你提前看了他的作品?不是还没学到吗?柏拉图,嗯,我应该猜到的。你喜欢他的洞穴比喻?”

“喜欢。”

“当然,当然,洞穴理论[1],很美,不是吗?”

坐着的时候,身体最可耻的部分就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外了。要是我的胸像妮娜的那么小巧,仿若装饰,而不是有如今这样硕大的乳头,完全可以用来哺乳,我可能早已经放松了。说话的时候,我努力让自己注视他的眼睛,但不如人愿的是,我的脸一阵阵发烫。我觉得,但凡我的脸一红,他的声音就有些许变化,颇有一丝欣慰的味道,以及彬彬有礼的满足感,仿佛我们在下一场棋,他刚走了胜利的一步。他继续说话,反应敏捷,很殷勤,他告诉我他曾经去希腊观光,特尔斐,卫城,以及众所周知的希腊阳光,美好得你简直不能信以为真,还有伯罗奔尼撒半岛一目了然的地貌。

“……克里特岛,你知道克里特文明吧?”

“知道。”

“你当然知道。当然。你知道克里特的姑娘穿什么吗?”

“知道。”

这一回,我直接看着他的脸,他的眼睛,我决心再也不躲躲闪闪,就算喉头发热也不回避。

“很好看,我是说风格。”他几乎是悲伤地说,“很好看。每个不同的地方都藏着不同的东西,都能看得见。真是古怪。”

餐后甜点是香草乳冻和生奶油,奶油里搁了一点酥块和莓子。他只吃了几口。我因为第一道菜的时候精神紧张,下定决心不能错过第二道了,但凡味道甜美营养丰富的,我都要吃,所以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我的食欲和每一勺食物上了。

他往小杯子里倒了咖啡。

我试图放松一下身体。我的屁股在光滑的椅子上发出了声响。不过,精致的咖啡杯和咖啡碟在他年老力衰的手中咔咔作响,把这响声几乎淹没。

我只在书上见到过家庭藏书室。普维斯先生家的藏书室,是从餐厅的一扇门过去。他的脚抬起来碰了一下,门就悄无声息地开了。他道歉说他得走在我前头,因为他要端咖啡。我很欣慰。因为我觉得,我的背—其实不光是我的背,所有人的背,都是身体最难看的部分。

我在他指的椅子上坐下,他把我的咖啡递给我。坦白地说,在这里坐下来可不比在餐桌前坐下那么容易。餐厅里的椅子都包着光滑的条纹丝绸,但这把椅子包的是长毛绒之类的材料,长毛一直在戳我。一种极为私密的不安感油然而生。

这个房间的灯比餐厅的灯光亮,墙面是一排排的书,和灯光晦暗的餐厅墙上的风景画和吸光板一比,藏书房的气息便显得烦扰、苛刻了。

从那个房间到这个房间的过程,有片刻我突然想到了一个故事。我听说过这种故事,不过很少有人能亲自体验这种故事—被叫作藏书房的地方,实际上是卧室,有柔和的灯光,柔软的床垫,形形色色的松软被子。我还没来得及想如果真是这样,我该怎么办,我们就已经到了。分明是一间藏书室。有阅读灯,架子上摆着书,咖啡清新的气味。普维斯先生抽出一本书,哗哗翻到他想看的那一页。

“要是你愿意帮我读就太好了。我的眼睛一到晚上就累。你知道这本书吧?”

《西罗普郡少年》。

我知道这本书。其实里面有许多诗我都能背下来。

我说我帮他读。

“我能,我能请你……我能请你……不要跷着腿吗?”

从他手里接过书的时候,我的双手都在颤抖。

“对。”他说,“就是这样。”

他挑了书架前的一把椅子,正好面对我。

“现在……”

“温洛岭一带草木深诉着悲苦—”

熟悉的词语和韵律让我平静,占据了我的身心,渐渐地,我从平静之中能感觉到更多了。

狂风不断地吹击偃蹇的幼树,

它吹得这样猛,将没有多久延捱:

今日那个罗马人和他的忧苦

已与古乌里恭城俱委荒埃。[2]

古乌里恭城在哪里?有谁知道?

我没有真的忘记我这是在哪里,和谁在一起,我是怎么坐在这里的。但是我有一种更加细微、更富有哲学意味的感受。我突然觉得,世界上的每一个人,在某种程度上,都是赤身裸体的。普维斯先生穿了衣服,但他是赤裸的。我们全都是忧伤的、赤裸裸的、矛盾重重的生物。羞耻感消隐,我一页页地翻书,读一首,再读一首,然后下一首,享受自己的声音。所以,当普维斯先生打断我时,我有点吃惊甚至失望—还有些著名的诗句没念呢。普维斯先生站了起来,一声叹息。

“够了,够了。”他说,“太棒了,谢谢你。你的乡音非常合适。这会儿,我得睡觉了。”

我任他把书从我手里抽走,放回书架,关上了玻璃门。乡音?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过。

“我想是时候送你回家了。”

他打开另一扇门,通向那间好久以前、其实就是晚上一开始见到的大厅。我走过他身边,身后的门关上了。我可能说了声晚安,也许还说了谢谢你的晚餐,他回了我几句干巴巴的话(哪里哪里,要谢谢你陪我,你真好,我还得谢谢你给我朗诵豪斯曼呢),突然之间,他的嗓音变得疲惫、苍老、破碎、冷淡。他根本连碰也没碰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