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过了头(第7/15页)
“你的情况,我能做的就是,”他说,“给你几个问题,你回家去解,一个星期以后再来找我。要是我满意,我们再谈吧。”
一周过后,他已经把她忘记了。当然了,他本以为再也不会见到她了。所以,她走进他的书房时,他没能认出她来。也许是因为她脱掉了披风,露出了纤瘦的身段。她一定是有了更多勇气,也许只是因为天气不一样了。他也不记得帽子了。他的妹妹们也有帽子。不过一般他不会注意女人的这些小装饰。然而,等她从包里拿出答卷放在他桌子上的时候,他想起来了。他叹了口气,戴上眼镜。
他大为惊讶地看到—后来他就这样告诉她—每一个问题都解答了,有时甚至还是全新的解法。不过,他还是怀疑她,他怀疑她交来的作业是别人代写的。也许是兄弟,也许是情人,出于政治原因隐姓埋名而已。
“坐吧。”他说,“每题给我解释一遍,每一步都要解释。”
她开始解释,她的身体往前倾,松软的帽子挡住了双眼。她把帽子摘下来扔在地板上。她的鬈发露了出来,还有她明亮的眼睛,她的青春,以及她颤抖的兴奋。
“对。”他说,“对。对。对。”他每每讲话,都要经过冗长的思考,尽量掩饰他的震惊,特别是,那些和他不一样的别出心裁的漂亮解法。
她对他来说是一个冲击。在许多方面都是。她这么瘦小,这么年轻,这么激动。他觉得他必须让她平静,小心地掌控她,让她学会如何管理大脑里的烟花。
终其一生—他承认,这话要说出口颇为困难,因为他对过度的热情一贯保持警惕—终其一生,他都在等待这样的一个学生走进他的书房。一个能全面挑战他的学生,一个不仅仅是能跟上他的智力成果,而且有可能飞得更远的学生。他心里最真实的想法,一定要小心谨慎地说出—在一个一流的数学家的心里,一定有一种类似直觉的东西,闪电般的灵光一现,揭示一直存在的东西。精确,一丝不苟,必须这样,伟大的诗人也是这样。
当他最终向索菲娅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还说,有些人蔑视这个词,“诗人”,他们不愿意把诗人和号称科学的数学联系在一起。而另外有些人过于欣然地接受这个概念,以便为自己思想的混乱和天马行空辩护。
正如她早前希望的,越往西走,列车窗外的雪就越深。这是二等列车,相比从戛纳搭乘的列车,这辆列车相当简朴。没有餐车,只有冰冷的圆面包,夹着各种各样的风味香肠。推来的茶饮车上就有的卖。她买了一个夹了奶酪的面包,一个面包就有半只靴子那么大,她觉得自己可能吃不完。不过实际上吃完了。然后,她拿出小开本的海涅诗集,帮自己恢复对德语的感觉。
每当她抬起眼睛,往窗户外头看时,雪花似乎都更加浓密了。有时列车放慢了速度,几乎要停下来的样子。再这样下去,半夜能到柏林就算走运了。她真希望她当初说的就是住在波茨坦街的房子,而不是说要出去住酒店。
“你能来住一夜,和他住在一个屋檐下,可怜的卡尔就高兴了。虽然他老是赞不绝口地夸你的成就,为你的成功骄傲,但其实他还把你当成我们家门口的那个小女孩呢。”
事实上,等她按响门铃的时候,已经过了半夜。克拉拉已经打发仆人睡觉了,自己来开的门,她裹着长睡衣,说话的声音几乎相当于窃窃私语。她说哥哥被出租车的声音惊醒了,伊莉斯去哄他安心睡觉,告诉他明天早上起来就能见到索菲娅。
哄他安心睡觉,这句话让索菲娅觉得恐怖。姐妹二人给她的信从没说过什么,只说他疲劳。魏尔斯特拉斯自己的信也从来不提私事儿,满纸都是庞加莱和他,魏尔斯特拉斯,理应一起向瑞典国王解释清楚。
现在,听到老太太提自己的哥哥,语气有宗教一般的虔诚,或者说是焦虑,她压低的声音,屋里曾经熟悉的、让人感觉安慰的气息,今夜却略微有了一些沉闷的陈腐异味。索菲娅感觉到了,这里和从前已经不一样了。也许她信上的调侃根本不合时宜。和她一起进这扇门的,不光是冰冷的新鲜空气,还有成功的喧嚣,活力四射的锋芒毕露,这些她之前没有意识到,而这些也许会让人沮丧,让人烦恼。她习惯了被人拥抱,习惯被精力充沛的快乐迎进房门。这对姐妹的奇迹之一,就是她们能够这么传统的同时,还能够这么快乐。她们还是用拥抱迎接她,但是,失去活力的眼睛里含着泪水,衰老的臂膀也在颤抖。
总之,她房间的水罐里还有温水,床头柜上放了面包和黄油。
她脱衣服的时候,听到门廊那儿传来了略微有些激动的、压低的说话声。也许是在说她们的哥哥,也许在说她,或者是说面包黄油没有盖上—克拉拉领她进房间之前没发现。
和魏尔斯特拉斯一起工作的时候,索菲娅住在一间又小又阴森的公寓里,大部分时候,她和朋友朱莉娅待在一起,朱莉娅那时候在学化学。她们没有听过音乐会,没有看过舞台剧。资金有限,工作把精力都占去了。朱莉娅在一家私人实验室工作,在那儿她得到了对女人来说很难得的待遇。索菲娅的时光则在写字桌前一天接一天地过去。有时候不到非要点灯,她就不会站起来。然后,她会舒展一下身体,飞快地从屋子这头走到那头。屋子的距离很短,她突然跑起来,突然大声说话,一连串没有意义的话,没有朱莉娅那么了解她的人,一定会以为她疯了。
魏尔斯特拉斯的研究方向,现在也是她的,是椭圆,阿贝尔函数,解析函数的幂级数展开定理。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定理,主张任意一个有界的实数序列必有收敛子列。她开始是跟随他的课题,后来是挑战,一度还曾跳到他的前头。从此以后,他们从师生关系,变成了数学家朋友的关系。她常常是他的研究的催化剂。这样的关系需要时间来发展。每个星期天的晚餐,他们轻松地叫她一起吃,因为他把星期天下午的时间也给了她。她像是他们一个年轻的亲戚,一个恳切的被保护人。
要是朱莉娅也来,他们也会请她一起吃饭。两个女孩吃烤肉,乳脂土豆,吃清淡的美味布丁。这些佳肴颠覆了她们对德国烹饪的看法。吃完了饭,他们坐在火炉边,听伊莉斯大声地朗诵。她神采奕奕,表情丰富地朗读瑞士作家康拉德·费迪南德·迈耶的故事。每周一次的文学,是缝缝补补的日常工作后的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