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存的记忆(第5/7页)

“这些租借的车上没有收音机。嗯,有时有,有时没有。”

经过狮门大桥时,她摇下车窗,并问他介不介意。

“没关系。我一点都不介意。”

“把窗子摇下来,胳膊肘伸出窗外,让微风吹进来,那对我就意味着夏天—我想我永远也无法适应空调了。”

“控制在一定温度,你可以适应的。”

她决定让自己沉默下来,直到公园的树林将他们拥入怀中,高大茂密的树木或许会吞没愚蠢和羞耻。然后她用过于赞赏的叹息毁掉了一切。

“观光处。”他读出标志牌上的字。

周围有很多人,尽管这是五月一个工作日的下午,假期还没有开始。他们也许很快就会对此发表评论。沿途停满了车,一直到餐厅,观光平台上有人在排队,等待投币看望远镜。

“啊哈。”他发现一辆车正从停车位上开出来。片刻的暂时解脱,不用说什么话了。他慢慢地倒车,然后熟练地开进相当狭窄的车位里。他们同时下车,到人行道上会合。他看看这边又望望那边,仿佛拿不定主意去哪里。每条路上都有人来来往往。

她的腿在颤抖,她再也撑不下去了。

“带我去别的地方吧。”她说。

他凝视着她的脸说:“好吧。”

人行道上,光天化日之下。疯狂地接吻。

带我,她是这么说的。带我去别的地方吧,不是让我们去别的地方。这对她很重要。冒险,权力的转移。完全的冒险和转移。让我们去—就会有冒险,而不是放弃,而这种冒险对她来说—每次她在心中重温这一时刻时—都会是堕入淫欲的开端。如果他自己放弃又怎么办呢?别的什么地方?那也不行。他只能这么说,他只能说,好吧。

他带她到他暂住的公寓,在基斯兰奴。这套公寓是跟渔船出海的一个朋友的,他去了温哥华岛西岸的什么地方。那是一座体面的小建筑,三四层楼高。她所记得的只有入口处的玻璃砖和精致时髦的高保真音响设备,那似乎是客厅里唯一的家具。

她宁愿要另一个场景,来替代她的记忆。一家局促的六七层的酒店,曾经是时髦的住所,在温哥华西端。黄色蕾丝边的窗帘,高高的天花板,窗户上也许还有半高的铁栅栏,还有一个假阳台。没有任何肮脏或不体面之处,只是有一种长驻的隐秘的痛苦和罪恶的气氛。在那里,她要走过小小的大堂,低着头,胳膊贴在身体两侧,整个身体弥漫着强烈的耻辱。他会用低低的毫不张扬的声音跟接待员讲话,但是并不掩盖他们的目的,或是为之感到抱歉。

然后是乘坐老式的笼子电梯,由一个老男人操纵—或许是老妇人,或许是一个瘸子,一个狡猾邪恶的仆人。

为什么她要凭空想象,为什么要加上那个场面?是为了那暴露的片刻,当她走过(假想的)大堂,刺骨的羞耻感和自豪感会遍布全身;是为了他的声音,他对服务员说了些她没听清楚的话,声音中带着慎重和威严。

车停好之后,他说:“稍等一下。”他在离公寓几个街区远的药店里讲话时,用的可能就是这种口气。这种在婚姻生活中似乎让人心情沉重和沮丧的现实安排,能在这些不同的场景中在她身上激起一种微妙的热度,一种新奇的慵懒和屈就。

天黑后,她又被带回来,穿过公园,过桥,穿越西温哥华,经过离乔纳斯父母家不远的地方。她几乎是在最后一刻到达了马蹄湾,走上了渡轮。五月的最后几天是一年中最长的几天,尽管船坞上的灯和车灯照亮了船身,她依然可以看见西天的余晖,还有一个岛屿黑乎乎的轮廓—不是鲍恩岛,而是她不知道名字的岛—像块布丁一样整洁地排在海湾口。

她不得不加入拥挤的人群,想办法到楼上去。到达乘客甲板后,她在看到的第一个座位上坐了下来。她甚至懒得像平时那样去找靠窗的位子。要一个半小时才能到达海峡的另一端,在这段时间里她有大量的工作要做。

一开船,她旁边的人们就开始交谈了。他们不是在船上偶遇的闲谈者,而是朋友或家人,彼此熟悉,一路上有很多话要说。所以她站了起来,来到甲板上,爬到最顶层,那里的人总是要少些。她坐在放救生设备的箱子上。她身上想到想不到的地方都在疼。

她觉得,她要做的工作是记住每一件事—“记住”的意思是指她在心里再次体验—然后永远封存起来。这一天的经历要整理好,一点儿都不能凌乱或四处散落,所有的一切都要像珍宝一样收集起来,了结,放在一边。

她坚持两个预测,第一个预测给人安慰,第二个预测现在很容易接受,以后无疑会变得艰难一些。

她和皮埃尔的婚姻会继续,会持续下去。

她永远不会再见亚瑟。

这两个预测结果证明都是对的。

她的婚姻确实持续下去了—之后持续了三十多年,直到皮埃尔去世。他生病的初期,相对不那么痛苦的时候,她给他读书,读完了他们以前都读过,想要重读的几本书。其中一本是《父与子》。她读完巴扎洛夫对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表白炽烈的爱情,安娜被吓坏了的那段以后,他们中断了朗读,讨论了起来。(不是争吵—他们已经变得温柔到不可能争吵了。)

梅里埃尔想要不同的情节。她相信安娜不会有那样的反应。

“是作者,”她说,“我平时不觉得屠格涅夫是那样的,但在这里,我感觉是他插手把他们分开了,他这样做是有个人目的的。”

皮埃尔淡淡地笑了。他所有的表情都变得肤浅粗略。“你觉得她会屈从吗?”

“不。不是屈从。我不相信她,我觉得她和他一样为爱痴狂。他们会结合的。”

“那太浪漫了。你在为大团圆的结局削足试履。”

“对于结局我什么都没说。”

“听着。”皮埃尔耐心地说。他喜欢这样的谈话,但是这对他很困难,他要不时地停下来休息,攒足气力。“如果安娜屈服,那是因为她爱他。那之后,她会更加爱他。女人不都是这样的吗?我是说如果她们坠入爱河的话。那他会怎么做呢—他会在第二天离开,也许连一句话都不和她说。那是他的本性。他憎恨爱上她。所以那又有什么好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