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留下(第7/9页)

好像他老早,老早就知道她会出什么事。

“好的,”他说,“那汽车怎么办?”

他说了点别的事,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然后挂断了,她从位于坎贝尔河的加油站旁的电话亭走出来。

“真够快的啊,”杰弗里说,“比你想象的要简单吧。”

鲍玲说:“我不知道。”

“他或许早就有感觉了。人是会感觉到的。”

她摇摇头,示意他别再说,于是他说:“对不起。”他们沿大街走着,彼此没触碰,也没说话。

他们不得不出门去找电话亭,汽车旅馆里没电话。这会儿,鲍玲在清晨悠闲地打量四周—她进了这房间以来第一次真正感到悠闲自在—发觉屋里实在乏善可陈。破梳妆桌、没床头板的床,一把没扶手的硬椅子,窗上挂的是一面威尼斯式百叶窗,断了一片百叶,还有一幅橘色塑料窗帘,可能是想充当纱帘吧,它无须缝边,只用在底下一剪。一台噪杂的空调—杰弗里晚上关了它,挂了保险链的门开着,因为窗子锁死了。现在门又关着。想必他夜里起床去关的。

这就是她所有的一切了。她与布莱恩正或睡或醒地躺在里面的那套小屋的关系已经断绝,她与那幢可谓表达了她与布莱恩的生活,表达了他们所希望的生活方式的房子的关系也断绝了。她不再有什么家具了。她把自己与所有那些又大又重的财物割裂开了,比如洗衣机啊烘干机啊橡木桌子啊重新抛光的衣柜啊按照维米尔[12]的一幅油画仿造的大吊灯啊。也同样与那些尤其属于她的东西割裂开了—她长期收集的压制玻璃大酒杯,还有显然不是正品,但很美丽的祈祷毯。尤其是这些东西。甚至她的书,她有可能也已失去了。甚至她的衣服。她穿着踏上坎贝尔河之旅的裙子、罩衫和凉鞋大有可能还算属于她的一切。她不会回去索取任何东西。如果布莱恩与她联系,问怎么处理它们,她会告诉他随便—都丢进垃圾箱,倒到垃圾堆上,要是他愿意的话。(事实上她知道他很可能会打个包,结果果然,他一丝不苟地不仅仅把她的冬季大衣和靴子,还把诸如她只在婚礼上用过一次的束腰之类全都寄来,最上面压着祈祷毯,作为他的慷慨之举的最后一份声明,不管这种慷慨是本性使然,还是刻意为之。)

她相信她再也不会在乎住什么房间,穿什么衣服。她不会再去借助这种手段来说明她是谁,是什么样的人。哪怕为了让她自己对此有所认识也不会。她所做的就已足够,它将说明一切。

她做的,将是她听说过或读到过的那种事。是安娜·卡列尼娜做过的,也是包法利夫人想做的。布莱恩学校里的一个老师和校秘书也做过。他同她跑掉啦。那就是它的叫法。同某人跑掉。同某人开溜。它被说得很轻蔑、很幽默,甚至带着妒忌说出。它比通奸更进一步。做这事的人几乎肯定已有私情,长期通奸,终于变得足够绝望或者勇敢,走出了这一步。每隔很长一段时间,总有一对人冒出来宣称他们的爱情未曾完满,并且在技术上而言纯洁无瑕,不过这种人—要是真有人信的话—不光会被视作态度严肃、品格高尚,而且会被当作几乎无可救药的偏执狂,跟一心跑到危机四伏的穷乡僻壤去工作的那类家伙差不多。

其他人,通奸者们,则被视为不负责、不成熟、自私,或者甚至残忍。不过也是幸运的。幸运是因为,他们在停着的汽车里,或高高的草地中,或彼此被玷污的婚床上,或者更多是像这样的汽车旅馆里享有的性爱必定很精彩。否则他们根本不可能不顾一切渴求彼此的陪伴,也做不到坚信他们共享的未来必定远远好过昔日的生活,坚信二者有着天壤之别。

天壤之别。这就是鲍玲现在必须相信的—相信在生活中,或者婚姻中,或者人与人的结合中,会有这种明显的分别。相信有些人与别人不同,别无选择、命中注定要有所行动。当然一年前她也会说这话。人们都会说这种话,似乎他们相信这种事,相信自己必然属于第一类人—与众不同的那种,即便任何人都看得出其实他们并不是,即便任何人都看得出其实他们并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比如鲍玲就不可能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房里太热了。杰弗里的身体太热了。即便睡着了,它似乎也放射出坚信和争辩的热量。他的身体比布莱恩粗壮。腰更粗一点。骨架上肉更多一点,不过摸起来并不松弛。总体而言没那么帅—她知道大多数人都会这么评论,而且并非吹毛求疵。布莱恩在床上不会发出什么味道。杰弗里的皮肤呢,每次和她在一起,都散发出一种挥之不去的隐隐的油腻味儿或坚果味儿。他昨晚没洗澡—不过她也没洗。没来得及。他有可能带牙刷了吗?她没带。可她不知道自己会留下来呀。

和杰弗里相会时,她脑海中仍盘算着得炮制一个巨大的谎言,才能在回家时应付过去。所以她—他们—必须抓紧时间。杰弗里告诉她,他决定他们必须一道生活,她得跟他去华盛顿州,他们得放弃那戏了,因为他们在维多利亚市没法待下去,她只是迷蒙地看着他,就像突遇地震一样。她话涌到嘴边,打算告诉他所有不可能的理由,她兀自以为随时可以开口,其实她的生活从那一刻起就飘了起来。回去只能是一具行尸走肉。

她只说了一句:“你确定?”

他说:“是的,”他真诚地保证,“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那不像他会说的话。旋即她意识到他是在引用—或许带点嘲讽—戏里的台词。那是在车站餐厅刚认识没一会儿,俄耳甫斯对欧律狄刻说的。

她的生活于是朝前方倒去。她正在变成跑掉的人之一。一个令人震惊地、不可理喻地放弃一切的女人。为了爱情嘛,旁观者会挖苦地说。意思就是为了性。要不是为了性爱,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吧。

然而,其实有什么差别呢?与你听说的不同,这种事其实没什么差别可言。皮肤、动作、触摸、反应。鲍玲并非身体难以给出反应的女人。布莱恩就得到过它。或许任何人都可以得到,只要他不是太可笑,或者道德败坏就成。

但是,其实根本不同啊。和布莱恩—尤其是和布莱恩,她对他曾经投以一种自私的良好愿望,她和他曾经在婚姻的共谋中生活过—是绝不可能出现这种魂飞天外,这种无可抗拒的飘飘欲仙,这种她无须努力争取,只用安心承受,就像承受呼吸或者死亡一样的情感的。她相信,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有可能:这皮肤得长在杰弗里身上,这动作得由杰弗里做出,压在她身上的重量里得有杰弗里的心,还有他的习惯、他的思想、他的特性,他的野心和孤独(据她所知,这个可能主要源自他的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