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斯基摩人(第2/6页)
玛丽·乔开始为斯齐特医生工作时,获得护理学位已有三年,不过她手头从没余钱,要还读书贷款,也要帮几个妹妹还。她来自休伦县的一个小镇。她爸在镇上的维修队干活。她妈因为所谓的“心脏病”去世了—后来玛丽·乔才得知,这只是一种心脏方面的小毛病,斯齐特医生可以诊断出来,并推荐手术加以治疗。
玛丽·乔一有足够的钱,就开始整牙。它们让她羞愧。她从不涂唇膏,笑起来总是小心翼翼。她拔掉犬齿,补了门牙。但她仍不满意,于是戴上了牙箍。她计划牙箍一取下,就把头发染成浅色—现在是平淡无奇的褐色—买点新衣服,甚至搬走,换个工作。等牙箍真摘掉之后,她的生活果然不同于以前,不过并非因为这些策略。
随着时间流逝,更多变化出现了。她从一个模样严肃、全神贯注、声音温柔、胸部肥大的水桶腰女孩,变成一个苗条、衣着入时的女人,一头夹杂金色的头发—如今她超过了年轻时比她漂亮得多的同龄女人们—说话讨人喜欢且不乏权威。这些变化对斯齐特医生起了多少作用,这一点不好说。他过去经常戏言她不要变得太迷人,不然会有人盯上她,把她从他身边夺走。这类话流露出一丝令她沮丧的意味,让她好不自在。后来他不再这么说了,为此她很高兴。不过最近他又开始了,在提到她的塔希提之旅的时候。她想,现在她知道如何对付他了。她调戏他道,谁说得准呢?真要那样也不奇怪嘛。
他喜欢上她的时候她还戴着牙箍。他第一次和她做爱时,牙箍还在。她把头扭到一边,担心一嘴金属块块不会讨人喜欢。他闭着眼睛,她想,或许是因为牙箍吧。后来她知道他那种时候总会闭上眼睛。那种时候他不希望记起自己,没准也不愿意记起她。他的快乐是一种猛烈而孤独的快乐。
隔着走道,玛丽·乔对面是两个空座位,之后是一个年轻的家庭,妈妈和爸爸带着一个宝宝和一个大约两岁的小女孩。意大利人,或者希腊人,或者西班牙人吧,玛丽·乔想,通过他们跟空姐的交谈,她很快判断出是希腊人,不过现在住在澳大利亚的珀斯。他们的座位位于电影屏幕下面,是飞机上唯一有足够空间供他们摆放行李和照料孩子的地方。保温包、塑料食碟、和宝宝一般大的枕头、可以当椅子的折叠床、奶瓶、果汁瓶,还有一个巨大的熊猫玩具,用来哄小女孩的。做父母的忙着照料孩子们—给他们换上颜色粉嫩的睡衣,喂他们吃,逗他们玩,唱歌给他们听。是的,他们告诉啧啧惊叹的空姐,年龄相差不大,只隔了十四个月。婴儿是个男孩。他有点出牙期的小问题。小女孩时不时会吃醋呢。两人都非常喜欢香蕉。她能整根吃,他吃香蕉泥。亲爱的,把他的围嘴拿来,在蓝色包里。毛巾也拿出来吧,他有点流口水。不,毛巾不在那,在塑料袋里。快点。对了。快点。好咯。
玛丽·乔吃惊地发现,她对这个无害的家庭充满厌恶。你们为啥把食物硬塞进他嘴里?她恨不能这么问(他们在一个蓝色碗里调燕麦粥)。他这个年纪吃固体食物完全是浪费,只会让你上下两头都忙着擦洗。多么小题大做,多么累赘繁琐、哗众取宠和沾沾自喜啊,就因为他们设法生出了孩子。此外,他们还耽误空姐给别的乘客端饮料的时间。
他们后面坐着另外一个年轻的家庭,印度人。做妈妈的穿一件金线绣的红纱丽,做爸爸的一身紧绷绷的奶油色西装。苗条、沉默、遍体金色的妈妈;营养过剩、模样懒散的父亲,正听着耳机里的摇滚频道。你可以根据他拍打绷在圆滚滚大腿上的奶油色布料的手指判断出是摇滚频道。父母之间坐着两个小女孩,都穿红衣服,戴金手镯、金耳环,脚蹬漆皮鞋,还有一个小弟弟,或许跟前排的希腊小女孩一个年纪,一身西服,完全就是爸爸那身的微缩版—马甲、暗门襟、口袋,一应俱全。空姐给他们送来蜡笔和画画本,但是浑身金光闪烁的小女孩们只是掩住脸咯咯笑。她给他们送上一杯杯干姜水。小弟弟对干姜水摇摇头。他爬到妈妈的膝盖上,她从纱丽中拉出一个若隐若现的饱满乳房。他安顿下来,懒洋洋地躺着吮吸,瞪着大眼睛,看起来不可一世、心满意足。
这也没让玛丽·乔好受一点。她不大习惯现下的这种厌恶感。她知道这实乃无中生有。她在诊所从不会这样。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也不管有多累,她都能轻而易举地对付各种古怪或粗鲁的举止、令人不快的习惯、不好闻的味道和令人无语的问题。她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了。晚上失眠来着。她的喉咙有点堵,脑袋沉甸甸的。可能要发烧了。不过这更像是她的身体在抗议用这种不断拉开的距离,太快地把它从习惯的归属地和休憩地挪走。今天早上,她还可以从窗口看到维多利亚公园一角、街灯下的积雪和光秃秃的树木。公寓和诊所都位于一幢好看的旧砖房里,它属于斯齐特医生。周围的整排房子模样都差不离,用途也都类似。玛丽·乔看着泥泞的街道、肮脏的二月积雪、周围房子的灰墙,还有公园后头高高的办公大楼区,那里夜灯通明。她什么都不想要,只想留下。她想取消出租车,换掉新买的麂皮套装,穿回护士服,下楼把咖啡壶放在火上,给植物浇浇水,准备好面对漫长的又一天,它充满各种难题和例行公事、恐惧和宽慰,以及对于被缠着谈论糟糕天气的担忧—这时不时会发生。她爱这诊所,这候诊室,这昏暗冰冻的下午亮起的灯光。她爱这些挑战和日复一日。一天到头,斯齐特医生有时会上楼到她那里。她做晚饭,他会待上半个晚上。他妻子出门去开会、上课,或者参加诗歌朗诵会了。她出门喝酒,或者已经回家,直接上床了。
空姐终于走过来,玛丽·乔点了一份伏特加马天尼。她向来选择伏特加,希望说它不容易闻出酒味儿的传闻是真的。出于很显然的原因,斯齐特医生不喜欢女人身上飘出酒味。
又有两个人沿过道走来,显然是想换座位,他们挡住了饮料车。另一个空姐手忙脚乱地跟在他们后头。她和那个女人拎着几个购物袋、一只旅行包和一把伞。那个男人两手空空走在前面。他们一屁股坐在玛丽·乔对面的位置上,在希腊一家的旁边。他们试图把行头塞进座位底下,没成功。
空姐说,顶上的柜子里地方足够。
不。男人发出几句低低的抗议,女人则嘟囔着道歉。空姐终于明白,他们决定盯着自己的所有行李。饮料车推走了,他们发现有一个地方可以放行李—在玛丽·乔前面,空姐起飞和着陆时坐的小弹跳椅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