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胎(第7/13页)

牧师遗孀进门来,问他们是否要用晚餐。他们说不要,她摇着头走了。特里夫说他咽不下东西。天黑后他们出了门。他们沿街走到一家杂货店,买了两瓶奶昔,又给紫罗兰买了一份鸡肉三明治。鸡肉在嘴里味道像木屑。他们朝基督教女青年会走去,她在那里可以开一个房间过夜。(她在出租楼里的房间还给她留着,但她没法忍受回那里去。)她说她要搭一大早的火车走。

“你不用这么做。”特里夫说,“我们可以一起吃早饭。我的嗓子不行了。”

确实。他现在只能嘶嘶低语。

“我来接你。”他低语道,“我八点半来接你。”

但是再也没有把他的嘴唇或者凉凉的脸颊贴上她的。

早班火车七点五十发车,紫罗兰上了车。她打算写信通知出租楼的女主人和她打算去打工的教会办事处。她不会参加考试了。她在渥太华一天也没法多待。脑袋在早晨的阳光中疼痛不已。这一次,她真的彻夜无法合眼。火车开动时,她感觉好像特里夫正从她身边被拉走。不止是特里夫。她的整个生命都被拉走了—她的未来、她的爱情、她的运气,还有她的希望。所有一切都像皮肤一样被拉扯掉,也像皮肤被扯下时一样疼痛,只剩下一个赤裸、剧痛的自己。

那么,她鄙视他吗?就算有,她也不曾察觉。那不是什么她能体会出的感觉。要是他跟来了,她会回到他身边—那样开心,开心地。直到最后一刻,她还希望能看到他冲上月台。他知道早班火车什么时候开。他或许会醒来,知道她在做什么,会来追她。要是那样,她会在黎明玫瑰的事情上让步,会对他百依百顺。

但他没来找她,没跟来。人群中没有他的脸。她没法忍受再看任何人。

这样的时刻,紫罗兰想,想必就是人们做出你听说过或者在报纸上看到过的那种事的时刻吧。那种你会试着想象,或者竭力不去想象的事。她可以想象它,可以体会到它的感觉。阳光中的下坠,然后往砾石河岸上那么一撞。淹死可能更愉快一些,不过那需要更坚定的意志。你得坚决地,始终坚定不移地,拥抱河水,咽下它。

除非你是从桥上跳下。

这是紫罗兰干的事吗?她是思考着这些念头,被逼得无路可走,生命遭到彻底颠覆的人吗?她感觉像在看戏,只是自己身在其中,在戏里。她陷入了疯狂的危险。她闭上眼睛,飞快地祈祷起来—这也是戏的一部分,不过是真实的。她想,这是她生命中第一次真正的祈祷。

救救我,救救我。让我恢复理智吧。求求你,请赶紧啊。求求你。

她后来相信自己从这趟火车旅行中,在两个小时不到的时间里学到了一件事:祈祷是灵验的。绝望的祈祷果然灵验。她后来相信,她从前对于祈祷,对于灵验,其实毫无概念。现在,在火车里,有什么东西降临到她身上,包裹住她。神意降临到她身上,像凉丝丝、凉丝丝的衣服,包裹住她。

你生来不是为了嫁给他。

那不是你生命的意义。

不是要嫁给特里夫。那不是你生命的意义。

你的生命有一个目的,你知道那是什么。

照料他们。他们所有人,你家里的所有成员,尤其是黎明玫瑰。照料他们所有人,尤其是黎明玫瑰。

她望着窗外,醍醐灌顶。阳光照在羽毛一般柔软的六月草上,照在毛茛花、云兰花和古老光滑的岩石上,照耀着整片她原本绝不会喜欢的乱糟糟的乡间,一个字眼儿涌入她的脑海:“黄金”。

黄金般的机会。

关于什么的机会呢?

你知道是关于什么的。屈服。放弃。照顾他们。为了别人而活。

那就是紫罗兰发现的可以用来抛却痛苦的方式。一股沉甸甸的重负从她身上挪开了。如果她能够谦卑屈身,将昔日的自我,还有对于未来的所有设想也同样挪开,那么重负、痛苦和耻辱都将神奇地消失。她还有得到拯救的可能。她可以像六月草一样,清晨的光线掠过它,点燃它,把它变成粉色羽毛,变成一缕缕日出时分的云霞。只要她努力祈祷,努力尝试,就不是没有可能。

人们都说,比利大王自打受了惊吓之后便一日不如一日。他再也没有真正恢复。他们说他老了,明显枯萎了。不过,这一切发生的时候,他其实已经老了,早已不复当年。他四十多岁才结的婚。他继续挤牛奶,在家和谷仓之间来来回回,这样过了几个寒冬之后,得肺炎死了。

黎明玫瑰和美丽小希那时已经住到镇上。她们没上高中,在鞋厂找到了工作。美丽小希长成一个擅长交际的美人儿,迷住了一位名叫科拉德的销售员。他们结了婚,搬到埃德蒙顿。美丽小希生了三个女儿,会给家里写一些挺正常的信。

黎明玫瑰的模样和脾气也有了长进。她在鞋厂被公认为一个勤奋的工人,一个不好惹的人,心情好的时候,会讲一些精彩的笑话。她也结婚了—嫁给一个叫康普的,县城南部来的农夫。她再也没有什么古怪、不正常或疯狂的举止。据说她为人有点生硬—不过也就这点毛病。她生了一个儿子。

紫罗兰和艾维阿姨一起生活在农场上。她在市电话公司找了份工作,买了一辆汽车,开车上下班。她难道不能再参加一次教师资格考试吗?或许能,或许不能。她决定放弃,就是真的放弃了。她不想回头。她在工作上得心应手。

艾维阿姨仍在院子和果园里逛荡,寻找母鸡可能偷偷下蛋的地方,还是戴着帽子,穿着靴子。她努力记着进门前刮干净鞋底的泥,免得紫罗兰又要发火。

不过紫罗兰再没发过火。

一天下午下班后,紫罗兰开车去看黎明玫瑰。她们处得不错—黎明玫瑰的丈夫对紫罗兰很有好感—所以像这样不请自去并不唐突。

她发现房门敞开着。那是一个温暖的夏日。发胖了的黎明玫瑰沿走廊出来,说今天不宜待客,她正给地板刷清漆。确实如此—紫罗兰能闻到清漆的味道。黎明玫瑰没端来柠檬水,也不曾请紫罗兰在门廊上坐一会儿。那天她太忙了。

她那个害羞的小胖儿子,起了个古怪名字叫戴恩的,过来缠住她的腿。他平时很喜欢紫罗兰,但是今天表现得很奇怪。

紫罗兰开车走了。她当然不会知道,再过一年不到,黎明玫瑰就会因为慢性静脉炎导致的血栓死去。她沿一条低低的路开着,两边都是树木和浓密的灌木丛,她满脑袋想的不是黎明玫瑰,而是她自己,突然间她听到一个声音说:“她的生命是场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