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你拿一个识不了字的孩子怎么办(第5/13页)

“我没那么说。”

“你不需要说。我一直在看着你和她在一起的样子。”她指着房间里所有四个静悄悄坐在黑板前的福妮雅,她们正在用彩色塑料字母拼了又拼“pot”、“get”、“not”这几个词。“她第一次用手指拼出‘pat’时,你都不能把眼睛从孩子身上移开。嗯,要是那让你兴奋的话,你真该在9月份就上这儿来。9月份她把自己的名字都拼错了,还有她的姓。刚刚离开幼儿园,可是列出的单词中只认得一个词‘not’。她不明白印刷符号包含一个意思。她不懂先看左页,再看右页。她不知道‘金发卷和三头熊’。‘你知道金发卷和三头熊’吗,福妮雅?’‘不。’这表明她在幼儿园的经历——因为她们在那儿听到的就是这些东西,童话、儿歌——不怎么样。今天她知道‘小红帽’,但以后呢?忘了。哦,如果你9月份见到福妮雅,刚以不及格成绩从幼儿园出来,我保证,爸,她会把你逼疯的。”

你拿一个认不了字的孩子怎么办?这孩子在一辆停在她家门口小路上的轻便货车里用嘴吮吸什么人的阴茎,以为在楼上——车库顶上的小公寓里——她年幼的孩子睡着了。取暖器开着——两个无人照看的孩子,一场煤油大火,可是她和那家伙在货车里。这个自从十四岁就出逃的孩子,一辈子都在逃出她令人费解的生活。这孩子结婚了,为了他将提供的稳定和保障,一个战斗狂老兵,只要你在睡梦中翻个身,就会卡你脖子。虚假的孩子,隐瞒身份说谎的孩子,不识字却识字的孩子,假装不识,心甘情愿将这个致残缺点加在自己身上,为了更方便地假装回归属于她并不属于也无须属于的那个低级团伙,为了错误的原因她要他相信她是那个团伙的成员。这孩子的生活在四岁上变成一片幻觉,十四岁上遭恶变,以后便是一场灾难。她的职业既非女招待,也非妓女,也非农场主,也非清洁工,而永远是一个好色的继父的养女,一个自私母亲的毫无自卫能力的孩子;一个不信任任何人的孩子;把每个人都看成是骗子,然而又不加防范的孩子;不受威胁,具有非凡的忍耐力,然而对生活的索取却微乎其微,噩运最爱光顾的严阵以待的孩子。每件可能发生的坏事都发生在她身上,而运道却没有显示任何转换的标志,可是她却是自斯蒂娜以来唯一令他激动、让他发情的女人。从道德层面上来讲,不是最让他产生排斥感,也是最少让他产生排斥感的人。一个他感到被吸引的人。因为在那么长的时间里他的目标一直锁定在相反的方向,因为他朝相反的方向走而失去了一切,因为以前控制他的潜在的正当感正是现在推进他的动力,他以奇特的亲密与之共享灵与肉的结合。她是一个绝非玩物的女人,他一周两次将身体投掷给她以维持自己动物的天性。她是一个对他来说比地球上任何别的人都更像战友的人。

你拿这样一个孩子怎么办?尽快找到一部付费电话,修正你愚蠢的错误。

他以为她正在思考这一切延续有多久了,母亲、继父、从继父身边逃走、南方的栖身地、北方的栖身地、男人们、殴打、打工、婚姻、农场、牛群、破产、孩子、死孩子……也许她正在想这些。也许她想的是这些,即使此刻一个人待在草坪上,小伙子们正在抽烟,打扫午餐垃圾,她以为自己在想的是乌鸦。她常常想到乌鸦。到处都是乌鸦。它们在离她睡觉的地方不远的树林里做窝,它们在她到牧场上给牛群开关栅栏时在那儿,今天它们满校园地叫唤,所以不像科尔曼以为她会以那种方式思考她正在思考的问题,她正在想的是那只经常光顾西里福商店的乌鸦。那时,大火过后她还没有搬到农场住,她在那儿租住一间带家具的房间,企图躲过法利。在邮局和商店之间的停车场上流连的乌鸦,曾被什么人当做宠物的乌鸦,因为它遭遗弃或因为它母亲被杀——她一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使它成了孤儿。现在它又一次被遗弃,不得不在停车场盘桓,那儿是每个人白天都得穿梭往返的地方。那只乌鸦在西里福制造了许多麻烦,因为它开始俯冲攻击进邮局的人,追逐小女孩头发上的蝴蝶发卡,等等——如同所有的乌鸦因为它们天生爱收集发光的东西,碎玻璃什么的。于是邮局女局长在和镇上几位感兴趣的居民讨论过后,决定把它送到奥杜本协会,关进了笼子,只是偶尔放飞一下;不能释放它是因为留恋停车场的鸟在自然界根本无法适应。那只乌鸦的嗓门,她无时无刻不记得,白天或黑夜,醒着,睡着或半睡眠状态,都有着一个奇怪的嗓门。不像其他的乌鸦,可能是因为它没跟其他乌鸦一起长大的缘故。大火过后我常去奥杜本协会看望那乌鸦,每当访问结束,我转身离开时,它都会用那嗓门唤我回去。是的,在笼子里,但作为那样一只鸟,待在那儿更好。还有别的鸟关在笼子里,人家送进来的,因为它们不能继续生活在野地里了。有一对小猫头鹰,浑身长着斑点,活像玩偶。我也常探望这对猫头鹰。另有一只灰背隼,叫声很尖厉,很好的鸟。后来我搬到这儿,和以前一样地孤单,我对乌鸦有了从未有过的了解。它们对我也一样。它们的幽默感,是那个吧?也许不是幽默感,不过在我看来像。它们来回走动的样子。它们把脑袋缩起来的德性。要是我没有面包给它们吃它们就冲我尖叫的派头。福妮雅,拿面包去。它们大摇大摆地走起来。它们对周围的鸟差来遣去。星期六在坎伯兰和红尾鹰谈话后,回家的路上,在果园里听到那两只乌鸦叫,我知道出事了。是那种报警的鸟叫声。果然看见三只鸟——两只乌鸦一起叫,呱呱嚷着,要撵走那红尾鹰。也许正是我几分钟前和它说话的那只。撵走它。很明显红尾鹰不想干好事。但对付一只鹰,是不是个好点子?可以让别的乌鸦对它们刮目相看,但我不知道我会不会那样干。它们俩就想对付一只鹰?好勇斗狠的小杂种。大多数都心存敌意。有种。曾经看到过一张照片——一只乌鸦径直走到一只鹰面前,冲着它呱呱叫,鹰根本不理,甚至都没看见它。乌鸦有点门道,它飞的方式不像渡鸦那么漂亮,渡鸦飞起来,会做出那些美妙好看的杂技动作。它们有一个笨重的身体得从地面举起来,可是它们却不一定需要助跑,只要走几步就行了。我观察过,不只是股蛮劲。它们一使劲,可就飞了起来。我以前常带孩子们到弗兰德里去吃东西。四年前。那儿有成千上万的乌鸦。弗兰德里在布莱克威尔的东大街上。下午,天黑前,停车场上有成千上万只。弗兰德里的乌鸦聚会。乌鸦和停车场有什么关系?其中有什么门道?我们永远也不会明白其中的门道,就和任何别的事一样。其他的鸟跟乌鸦相比都好像有点迟钝。对,蓝背鸟的蹦跳很逗。蹦床上的步子。挺不错的。但乌鸦会蹦还会猛地把胸一挺。令人难忘。脑袋从左转到右,探测周边动静。哦,它们可神气啦。最酷不过的。嘎嘎的叫声。刺耳的嘎嘎声。哦,我爱听。跟它心有灵犀。狂叫的意思是有危险。我喜欢。当时就跑出去。可能是清晨五点,我不管。一声狂叫,就冲到外面,随时都能见到这种场面。其他的叫声,我不能说我懂得它们的意思。也许,没什么意思。有时候一带而过,有时候很深沉。不想跟渡鸦的叫声混淆。乌鸦跟乌鸦配对,渡鸦跟渡鸦配对。从来不会搞错,太奇妙了。反正,据我所知,从来没有搞错过。那些说它们是丑陋的清道夫鸟的人——几乎人人都那么说——统统都是笨蛋。我认为它们很美。哦,是的,非常美。它们的柔滑。它们的色调。乌黑,你都能看见泛出的紫光。它们的头。嘴巴根上的那簇毛,那像唇髭的东西,从羽毛里伸出来的那些绒毛。肯定有名字的。但名字无关紧要。从来都无关紧要。要紧的是它们在那儿。谁也不知道原因。正如其他的一切一样——只是存在着。它们的眼睛全都是黑色的。每一个都长着黑眼睛。黑爪子。飞起来怎样?渡鸦会翱翔,乌鸦似乎只顾往目的地去。据我所知它们才不空兜圈子呢。让渡鸦翱翔吧。让渡鸦表演翱翔的技术吧。让渡鸦冲刺九万八千里,打破纪录,领取奖杯吧。乌鸦得从一个地方赶往另一个地方。它们听说我有面包,所以就到这儿来了。它们听说两英里外有人有面包,于是它们就上那儿去。当我把面包撒给它们吃的时候,总有一只站岗放哨,你能听到远处还有另一只,它们前后递送情报,让每只都明白眼下的形势。简直难以想象每个人都会为别人放哨,但看上去的确如此。我从没忘记小时候一个朋友说给我听的一个美妙的故事,是他母亲讲给他听的。一些乌鸦聪明绝顶,它们想出了把手头无法打开的坚果送到公路上去的法子,它们观察灯光、路灯,它们知道什么时候车子会起动——它们那么聪明,知道灯光怎么变——它们把坚果放在轮胎前,壳子就给轧开了,一等灯光有变,它们就下去取。我当时信以为真。当时什么都信以为真。现在我对它们的了解比对任何别的东西的了解都要多,我就又相信那故事了。我和乌鸦。这是门票。忠于乌鸦,你就无忧无虑了。我听说它们相互梳理羽毛,可从没见过。看见过它们紧紧地挨在一起,不知道它们在干什么。但从没见过它们真正那样做。连它们梳理自己的羽毛都没见过。不过那时候我是它们的邻居,并不住在它们窝里。巴不得住里面。宁愿是只乌鸦。哦,是的,绝对愿意。绝无三心二意。巴不得是只乌鸦。它们不必劳神,为躲避什么人或什么东西而搬家。它们要搬就搬。它们不需要收拾行李。它们说走就走。当它们被什么东西撞上了,得,一命呜呼。掉只翅膀,一命呜呼。脚骨折断,一命呜呼。比这个好多了。也许我将做个乌鸦再回到世上来。在我这个样子回到世上来之前是个什么?是只乌鸦!对!我是只乌鸦。而我说:“上帝,我希望我是下面那个大奶头女生。”我如愿以偿,现在,基督啊,我真想回到我乌鸦的原状。我的乌鸦原状。乌鸦的一个好名称。原状。对任何黑色的大东西都是好名称。跟那种趾高气扬的步态相配。地位。小时候我眼睛很尖。我爱鸟。总喜欢看乌鸦、老鹰和猫头鹰。夜里仍然看得到猫头鹰,开车从科尔曼家回家时,要是我从车里出来,就会去和它们说话,我是忍不住的。不应当。应当直接开回家,别让那杂种有机会杀我。乌鸦听到别的鸟唱歌时会怎么想?它们会想好傻帽哦。的确傻帽。嘎嘎叫。唯一的选择。一只高视阔步的鸟唱甜蜜的小调,绝对不合适。不,拼命地嘎嘎叫吧。那才是门票——拼命地叫,天不怕地不怕,当场吃一切死掉的东西。要是你想那样飞的话,在一天里就得有许多死在路上。别费心拉走,就在路上吃掉。有车子驶来时,它们也要等到最后一分钟才起身离开,但并不走远,以致车一开走,可以一脚跳回来,重又埋头大嚼。在路中央吃饭。不知道肉变坏了怎么办。也许对它们来说没有变坏的问题。也许所谓清道夫就指的是这个。它们和土耳其秃鹫都专干这一行。它们照看树林里和大路上所有那些我们不想搭上关系的东西。全世界没有一只乌鸦挨饿。从来不会缺顿饭吃。什么腐烂了,你看不到乌鸦躲开。有死亡,就有它们。什么东西一死,它们就来取。这我喜欢。我非常喜欢。把那只浣熊吃掉,管它三七二十一。等着卡车过来,噼啪爆开,然后回到那儿,将所有的好东西啄食一净,以致有力气把那美丽的黑色身躯能够从地面举起来。当然,它们的举止有些奇特。别的东西也一样。我看到过它们待在那些树上,聚在一起,相互交谈,出了什么事,但我永远也不会知道究竟是什么事。做了某种重大的安排,但我一点都不知道它们自己是否明白。也可能像所有其他的事情一样,毫无意义。不过,我敢打赌,不会没有意义,一定比这儿的任何事都他妈的重要一百万倍。难道不是吗?不是有许多东西看上去好像很不一样,其实并没什么不同?也许不过只是遗传基因的“啼”的一下痉挛,或是“托”的一下。想象一下,如果由乌鸦当政,会不会同样乌七八糟?它们的问题是太实际:它们飞行的样子。它们说话的样子。甚至它们的颜色。所有那种黑色。纯粹的黑色。也许我曾经是只乌鸦,也许不是。我以为我有时候相信我已经是一只了。是的,已经有好几个月断断续续地相信。为什么不呢?有的男人被锁在女人的身体里,也有的女人被锁在男人的身体里,所以我为什么不能是只乌鸦被锁在这个身体里呢?对啊,哪里去找那个医生来做他们一贯做的事,放我出去?我到哪里去做外科手术,可以让我成为原本的我?我和谁说?我上哪儿去?我该做什么?我他妈的怎么才能挣脱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