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你拿一个识不了字的孩子怎么办(第9/13页)
现在大约四十年以后,他从学院驾车回家的一路上,内心充满反责,回想起他生活中某些最好的时刻——他孩子的出世,兴高采烈,一副纯真的神情,他决心的动摇,几乎摧毁他决心的巨大宽慰。他也回想起他生活中最坏的夜晚,回想起他海军的差事和他被撵出诺福克妓院的夜晚,那座名叫奥利斯的著名白人妓院。“你是个黑鬼,是吧,小子?”几秒钟后保镖就已经将他扔出开着的大门,甩过人行道边的台阶,丢在了马路当中。他应当找的地方叫露露,在那头的瓦维克路——露露,他们在他身后大声叫着说,才是他黑屁股的归属。他的前额撞在了路面上,但他还是爬起来,朝前跑,直到看见一条小胡同,才钻进去躲避大街和海岸巡逻队——星期六到处都是挥舞着警棍的海岸巡逻队员。最后他狼狈不堪地在唯一他敢进入的酒吧厕所里停了下来——一个有色人种的酒吧,离汉普顿路和纽波特的纽斯渡口(有渡船载水手到露露去)只有几百英尺,离奥利斯约十个街区。自他是个东奥兰治学童以来,这是他去的第一个有色人种酒吧,那时候他和一个朋友常到纽瓦克线上比利夕照俱乐部的游泳池游泳。在中学的头两年里,除了秘密地练习拳击,他整个秋天都围着比利夕照进进出出。他日后声称,在那间犹太老人开办的小酒馆里,他作为一名东奥兰治的白人孩子,获得了酒吧知识。
他回想着他怎样拼命设法止住他脸上伤口的血,他怎样徒劳地拭抹他的白上衣,而血又怎样不住地往下滴,溅得满地都是血迹。蹲坑糊满了粪便,潮湿的木板地上覆盖着小便,水池——如果那是个水池的话——是一个盛满唾液和呕吐物的槽,以致他由于肘部的疼痛开始呕吐时,宁可往墙上吐,也不愿将自己的脸朝着那些污秽物低下去。
那是个可怕、嘈杂的低级酒吧——最坏的、他从没见过的,他所能想象的最令人作呕的酒吧,但他必须有个藏身之处,所以,他找到一条离那些人渣最远的板凳,内心充满恐惧地强迫自己吮吸一杯啤酒,以稳定情绪和减轻疼痛,努力避免引起别人的注意。其实在他买了啤酒,消失在墙角空桌子后面以后,酒吧里就再没人朝他的方向看:正如在白人的低级妓院里一样,没有人怀疑他的身份。
面对第二杯啤酒,他依然明白他待在了一个他不应当待的地方,但倘若海岸巡逻队遇见他躺在街上,倘若他们发现他被撵出奥利斯的原因,他就全完了:军事法庭,判决,长期苦役,最后羞辱性的退役——一切都是因为他对海军谎报了自己的种族,一切都是因为他愚蠢地踏进了一道门,那房屋周围唯有的纯血统黑人不是在刷洗脏衣服,就是在擦拭污水。
这就是结论。他将服完他的兵役,作为白人度过他的时日,这就是结论。因为我不能把军装脱掉,他想,我根本就不想脱掉。他从来没经历过真正的羞辱。他从来没尝过躲避警察的滋味是什么。从没有因为挨打流过血——在所有那些业余拳击赛事里他从没流过一滴血,也没受过伤,或在任何方面受到过损害。但现在他的白上衣跟外科绷带一样红,裤子浸透血块,双膝落地的地方撕裂了,肮脏得发黑。手腕受了伤,也许都骨折了——自从他用手撑地减轻落地的分量起,他就再也不能转动它,不能碰它。他喝完啤酒,又要了一杯,企图麻木疼痛。
这就是没有完成他父亲理想的结果,将他父亲的命令抛到九霄云外的结果,一股脑儿背叛他父亲的结果。如果他像父亲那么做,像瓦特那么做,一切就会是另外一个样子。但他先是违反法律,靠说谎进了海军,现在,又出来找个白种女人操,他陷进了不可能更坏的灾难之中。“让我熬到退役。让我退出。以后我再也不说谎了。就让我服完兵役,没别的要求!”这是他第一次在他父亲死在餐车后对父亲说话。
如果他继续这么干,他的生活将毫无意义。科尔曼怎么会知道这些?因为他父亲正在回答他——过去权威性的说教再次从他父亲的胸腔里隆隆发出,回荡着一个正直人格不容置疑的合法性。如果科尔曼继续这样下去,他将遭人割喉管,葬身阴沟。看看他此刻待在什么地方。看看他跑进什么地方藏身了。怎么会的呢?为了什么呢?因为他的信条,因为他目空一切的、傲慢的“我不是你们中的一分子,我不能容忍你们,我不属于你们黑人的我们”的信条。反对他们的我们的伟大英勇的斗争——瞧他现在的德性!为争取宝贵的个性而进行的激烈斗争,他为反对黑人命运所进行的单枪匹马的反抗——瞧,这个蔑视一切的伟人落到了什么地步!这就是你,科尔曼,来寻找生活深层意义的地方。一个充满爱的世界,那是你原来拥有的,可是你却为了这个而抛弃了那个!你所作的悲剧性、鲁莽的行为!而且不仅对你自己——对我们大家,对欧内斯廷,对瓦特,对母亲,对我,对在坟墓中的我,对在坟墓中的我父亲。你还在计划什么辉煌的壮举,科尔曼·布鲁特斯?你打算下一步引入歧途并出卖的是谁?
但,他仍然不敢离开酒吧到大街上去,因为他害怕海岸巡逻队,害怕军事法庭,害怕那位准将,害怕将永远追随他的不名誉的退役。他内心翻江倒海,以致手足无措,只能不停地喝酒,直到一名妓女来和他在板凳上做伴,那位妓女,毫不隐讳地说,是他的同类。
当海岸巡逻队在早晨发现他的时候,他们把血淋淋的伤口、骨折的腕部和一身肮脏、揉皱的制服全都归咎于他在黑人城过夜的缘故,又是一个醉心于黑婊子的风流家伙,在钻孔、排气、干洗(加上恰当的文身)之后被扔在渡船船坞后的那个遍地玻璃碴的地方,等着清洁工去料理。
“美国海军”,文身只说了这些,高度仅有四分之一英寸的几个字,用蓝色颜料刺在一个蓝色铁锚的两个蓝色臂膀之间,铁锚本身有两三英尺长。就军人的文身而言,是个非常简朴的图案,而且谨慎地、恰恰安置在右胳膊肩关节下,无疑是个相当容易隐藏的文身。但当他回想他如何将它刺上去时,它不仅成为一个唤起他生命中最糟糕夜晚狂乱情景的标记,而且成为一个唤起潜伏在狂乱背后之一切的标记——它是他全部的历史,他的英雄主义与羞耻不可分割性的缩影。镶嵌在那个文身里的正是他的一个真实、完整的自我形象,其中可见无法磨灭的身世,如同根深蒂固事物的原型,因为文身恰恰象征着永远无可变更的一切,其中也包含着巨大的业绩,包含着外部势力,不可预知未来的整个链接,一切暴露的危险,以及一切隐藏的危险——甚至生命的无意义性都隐含在那个小小的、傻乎乎的蓝色文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