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净化仪式(第17/21页)
当然我想到转身回去。我想到重新朝大路走去,想到钻进我的车,想到继续朝前开到南七号公路,再往前通过康涅狄格,上六八四号公路,从那儿开到嘉顿州立公园大道。我想到参观科尔曼的卧室。我想到会见科尔曼的哥哥,他因为科尔曼的所作所为,在他死后都不能不恨他。在我一路穿过冰面,去看一眼杀死科尔曼的凶手的时候,只想到这些,别无其他。直到他面前,我说:“嗨。手气如何?”我想:悄悄走上去还是不悄悄走上去,并没有差别。无论如何你都是敌人,在这一片空旷的、白花花的冰天雪地的舞台上,唯一的敌人。
“钓到鱼了吗?”我说。
“哦,不好不坏。”他只是朝我的方向瞥了一眼,便又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冰孔上——散落在大约四十平方英尺的湖面上的、在岩石般坚硬的冰面上所凿出的十二或十五个相同大小的冰孔中的一个。很有可能,这些孔洞是用那个放在离他黄色矮桶——原本是装七加仑洗洁剂的大桶——仅仅几步之遥的工具钻通的。钻具包括一根约四英尺长的钻杆,其钻头是一个螺旋刀片式的宽宽的长圆锥体,一个结实的、真正的钻孔器具,相貌堂堂的钻头,由转动顶部曲柄旋转,它在阳光中闪烁,好像是新的。一个不祥的预兆。
“它达到了目的,”他喃喃道,“消磨时间。”
就好像我并非第一个,而更像是第五十个人,碰巧跑到离乡间山地的一条偏僻大路五百码的冰冻湖面的中央,来询问关于垂钓的情况。因为他戴着一顶低低地压在额头上又盖住耳朵的黑色呢绒警卫员帽子,还由于他蓄着一撮深色泛灰的山羊胡和相当浓密的唇髭,只有一窄条面孔露在了外面。如果那面孔有任何特殊之处,那便是它的宽度——在水平轴线上,一张空阔的椭圆形平扁的大脸。深色的眉毛又长又浓,眼睛是蓝色的,间隔得特别远,而坐落在唇髭上方的却是一个孩子的扁平、无鼻梁的鼻子。在法利暴露在口套似的唇髭和呢绒帽子之间的一小条自我中,各种各样的原则在起着作用——几何学的和心理学的,但没有一项与其他的相互协调。
“美丽的景点。”我说。
“所以我待在这儿。”
“宁静。”
“接近上帝。”他说。
“是吗?你感觉到了?”
现在他蜕去外壳——他内心的防护罩,蜕去一些他在我撞见他的那一刹那时的情绪,显得似乎准备进行一个比无聊的闲扯更有意义些的沟通。他的姿势没有改变——依然是垂钓,而不是闲聊式的——但至少反社会的气息稍稍被一种我绝对没有料想到的略为深沉、反思的嗓音所驱散。若有所思的,你甚至都可以这么称它,虽然是以一种异常超脱的方式。
“远远地在一座山头上。”他说,“没有房子。没有居民。湖上也没有茅屋。”在每一项陈述之后,都有一个沉思性的停顿——陈述性的观察,大有深意的沉默。任何人在句子结尾的地方都会做出猜测,看看他是否对你讲明白了。“这里没有什么动静。没有噪音。三十英亩的湖面。没有一个手里拿着电钻的家伙。没有他们的噪声和他们汽油的臭味。七百英亩的空旷良田和树木。一个非常美的区域。只有和平和宁静。还有清洁。干净的地方。远离尘世喧嚣和疯狂。”最后是将我收入眼底的向上的一瞥。为了评估我。一个百分之九十晦涩和难以读懂、百分之十令人惊讶的透明的快速的一瞥。我在这人身上没有看到有丝毫幽默的地方。
“只要我保守秘密,”他说,“情况就不会变化。”
“说得很对。”我说。
“他们住在城市里。他们生活在日常工作的繁忙嘈杂之中。疯狂就要起作用。疯狂正在起作用。疯狂从工作回到家里。交通。堵塞。他们撞上了。我逃了出来。”
我不需要问“他们”是谁。我可能住在远离城市的地方,我可能并不拥有电钻,但我是他们,我们都是他们,除了这个蹲在湖面上,手中轻轻摆弄着短鱼竿,宁愿对着冰窟窿,对着我们脚下僵硬的水——而不是我——说话的人。每个人都是他们。
“也许有个徒步跋涉者会路过这里。或者一个长途滑雪运动员,或者像你这样的人,找到我的车,他们就在这里找到我,所以他们就上我这儿来,就像你这样跑到冰上来——像你这样不钓鱼的人——”说到这儿他又抬头打量一次,神秘兮兮地揣测着我的“他们”性质。“我猜想你不钓鱼。”
“不钓。不。看到你的货车了。不过是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驾车兜兜风。”
“唉,他们跟你一样,”他告诉我,似乎自打我在岸边出现的那一刻起,便没有过疑惑,“他们总是在见到有人钓鱼的时候过来。他们好奇。他们问我钓到什么鱼,你知道。所以我要做的是……”但此刻我的脑子似乎突然失灵,被他的思路所干扰。我在干什么呀?我究竟想干什么?当他又拾起话茬时,我的心立刻由于恐惧而狂跳起来。现在他的垂钓被毁掉了,我想,他决定和我玩一把。他要行动了。他不当渔翁了,要当莱斯特以及许多现在又是又不是的东西了。
“所以我要做的是,”他接着说道,“如果冰面上有鱼,我就做我看见你的时候所做的事情。我会马上捡起所有钓到的鱼,把它们放进塑料袋,放进我的桶里,我坐在上面的这只桶。这样鱼就藏起来了。当人家过来说:‘钓得怎样?’我说:‘没钓到。我认为这儿什么鱼也没有。’也许我已经钓到三十条了。成绩很好的一天。但我会告诉他们:‘喏,我准备走了。我在这儿守了两小时,一条也没钓到。’每回他们都立刻转身离开。他们会到别的地方去。他们会传出话说那个池子没鱼。这就是为什么这么秘密的缘故。也许我会变得有点不诚实,但这儿就会成为全世界保守最严密的秘密的地方。”
“现在我懂了。”我说。我看出根本没有办法让他和我这个干涉者一道对他的伪装哈哈一笑,没办法以笑嘻嘻听他说话的方式让他稍许放松,所以我连试都没有试一下。我意识到虽然我们之间没有发生任何真正个人性质的事情,按他的决定,倘若并非我的,我们两人已走出微笑可以解决的范围。我陷入一场对话,这场对话在这个偏远、人迹罕至、冰天雪地的地方突然显得具有无比重要的意义。“我也知道你坐在一大堆鱼上面,”我说,“在这只桶里。今天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