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净化仪式(第20/21页)
“我希望你会。”我说。
我不能转身离开。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能在他又蜕去哪怕是一丝一毫的感情伪装的时候,不能在有可能更进一步窥视他内心的时候。“你在服役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是为了你的书吗?”
“是的。是的。”我大声笑了起来。随着一股可笑的、强悍的、对抗的冲动,我不假思索地说:“都是为了我的书。”
他此刻也比刚才较为放肆地笑出声来——在这个疯人院似的湖面上。
“你原来是个合群的人吗,莱斯特?”
“是呀,”他说,“我是的。”
“和大家相处?”
“没错。”
“喜欢和他们玩个痛快?”
“对。数不清的朋友。飙车。你知道,全是那种玩意儿。我上全日班。但在我不上班的时候,没错。”
“你们越战老兵都在冰上钓鱼?”
“我不知道。”那种抿着嘴的笑声又来了。我想,要他杀死一个人比叫他开怀大笑容易得多。
“我开始冰上垂钓,”他告诉我,“并不很久。在我老婆跑了以后。我租了间小棚子,在树林子里面,在蜻蜓湖上。树林里面,就在水边上,蜻蜓湖。我总是在夏天钓鱼的,钓了一辈子,但我对冰上垂钓并没有多大的兴趣。我总以为外面太冷,你知道,所以我住到湖上的第一个冬天,那个冬天我不正常——倒霉的伤后神经紊乱症——我就这么看着那个人一步步走过去,看他怎么在冰上钓鱼。我仔细观察他两三回。有一天我穿上衣服,散步到那儿去,那个人钓了一大堆的鱼,黄鲈鱼、鳟鱼,什么都有。所以我想,这种钓法并不比夏天差,说不定还更好呢。你只需要穿上足够的衣服,配备恰当的工具。我照办。我下山买了把钻子,呱呱叫的钻子,”他用手指着,“钓竿,引线。几百种不同的厂家和型号。各种各样的尺码。你在冰上钻一个窟窿,把你最喜欢的引线连同上面附带的诱饵丢下去——只不过手动一动而已,你只要上下抖动一下,你知道。因为冰层下面很黑。哦,真的很黑。”他告诉我,并且,在整个对话中,他脸上第一次显示的不是太多而是太少的阻光度。太少的欺骗。太少的伪装。在他讲话的时候,嗓音里有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弦外之音:“真正的黑暗。”一种令人头皮发麻、大惊失色的弦外之音,由此而使得关于科尔曼事故的来龙去脉统统变得一目了然。“所以下面任何一点闪光,”他补充道,“都会把鱼吸引过来。我猜想它们能够适应黑暗的环境。”
不,他不笨,他是个畜生,一个杀手,但并非如我所设想的那样愚痴。他不缺心眼。在无论什么伪装之下,缺心眼是极为罕见的。
“因为它们得吃东西。”他科学地解释给我听,“它们在下面找得到食物。它们的身体能够适应那种异常寒冷的水。眼睛能够适应黑暗。一有动静它们便能感觉得到。如果它们看见任何一丝闪光,或者它们也许感到了你牵动引线发出的震动,它们就被吸引过来。它们知道说不定有活的东西可以吃。但倘若你不抖动鱼竿,就一条也别想钓到。如果我有个儿子,你知道,这就是我刚才在想的,我会教他怎么抖动。我会教他怎么在引线上挂诱饵。有不同种类的诱饵,你知道,大多数是苍蝇蛆或蜜蜂蛹,他们专为冰钓培养的。我们会下山到商店里去,我和小莱斯特,我们会在冰钓商店选购。用小杯子盛的,你知道。如果我现在有小莱斯特做伴,你知道,如果我一辈子没有给这种古怪的伤后神经紊乱症毁掉,我就会和他一起待在这儿,教他全部的技巧。我会教他怎么使用钻子。”他指着那工具,工具依然放在他身后稍稍够不到的地方,“我用的是五英寸的钻子。它们从四英寸到八英寸宽。我比较喜欢五英寸的窟窿。再好不过了。我从来没碰上过从五英寸窟窿里拉不出鱼的问题。六英寸太大一点。六英寸太大的原因,刀片宽出一英寸,看上去似乎不多,但如果你看看这五英寸的钻子——瞧,我拿来给你看。”他站起身,走过去,拿起钻具。尽管他穿着棉连衣裤、长筒靴,使他粗大的身躯更显矮壮,却是灵活地走过冰面,只用一只手就一把抄起钻子,其架势就像你打出一个飞球后,小跑步返回板凳时顺手从球场上抄起垒球棒一样。他走到我面前,举起钻子,将雪亮的长钻头直逼我的面孔。“就是这。”
就是这。这就是根源。这就是本质。就是这。
“如果你将这五英寸的钻子和六英寸的钻子作比较的话,”他说,“就大不相同了。当你用手钻过一英尺到十八英寸的冰层时,用六英寸的钻子比用五英寸的要费劲得多。用这把我可以在大约二十秒钟的时间里钻通一英尺半厚的冰层——倘若刀片锋利结实的话。锋利是最要紧的。你必须时时刻刻保持刀片锋利。”
我点头。“冰面上真冷。”
“你还是相信为妙。”
“到现在才注意到。我越来越冷了。我的脸。我架不住了。我该走了。”我朝后退了第一步,离开他周边的稀薄的雪水和他垂钓的窟窿。
“不错。你现在知道该怎样冰钓了,是吧?也许你想写本书,谈谈那个,而不是破案的故事了。”
往后面一次退半步,我朝岸边退了有四五英尺远,但他仍然用一只手端着钻子,螺旋刀片对准我眼睛原来所在的高度。我完全溃败。我开始撤退。“现在你知道我的秘密地点了。连这你也知道了。你知道所有的事,”他说,“但你不会告诉别人,是吧?有个秘密地点感觉很不错的。你不会告诉别人。你学会了什么都不说。”
“我会守口如瓶的。”我说。
“山上有条小溪流进来,越过一道道山脊。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他说,“我从没探寻过源头。反正是一股源源不断的水流,从那儿流到这儿的湖里。湖的南边有个溢洪口,水从那口子里流出去。”他用手指着那边,依然端着钻子,他一只戴着无指手套的大手紧紧地抓着它不放,“湖下还有数不清的泉眼。水从湖底上来,所以水不断地更换。它自我净化。鱼必须有清洁的水才能存活,长得大而且健康。这地方具备所有这些因素。都是上帝创造的。人跟这些没有关系。这就是它为什么这么干净,这就是为什么我到这儿来的原因。如果有人来插上一手,我就立刻走开。这就是我的座右铭——一个潜意识里充满伤后神经紊乱症的人的座右铭:远离人群,接近上帝。所以别忘记这是我秘密的藏身之地。一旦秘密泄露,祖克曼先生,就是你讲出去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