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7/9页)
我一个人跑到二楼的客用卧房,从堆在双人床上的几十件衣服底下找到了我的外套,在那里,我碰上了阿瑟·索科洛,据艾拉说他已读过我的剧本。在艾拉书房里,艾拉简短朗诵过后,我太怕羞,没有和他说上一句话,而他在忙着翻看那本有关林肯的书,看上去也不像有话要对我说。不过,在宴会中有几次我无意听到他对客厅里某个人激愤地说的话。“那真他妈让我生气,”我听到他说。“我在激情之下坐下来,一夜间完成了这部作品。”;我听到他说,“发展前途是无限的。有股自由的气氛,积极开辟新领域的氛围”;接着我听到他大笑着说,“哈,他们用让我做广播上排名第一的节目来诱惑……”对我的映象是我好像邂逅了绝对必要的真理。
我有意在屋里能听到索科洛讲话的范围内四处走动,听他对几个女人讲起他打算为艾拉写一个剧本,是一场独角戏,不是基于亚伯拉罕·林肯的演讲,而是基于他的整个一生,从生到死,听到这里,我对自己想过怎样的一生有了一个概念,从来不曾如此清晰明确。“第一次就任演说,葛底斯堡演讲,第二次就任演说——这不是故事。这是修辞罢了。我要艾拉讲个故事。讲一讲有多艰难:没受学校教育,愚蠢的父亲,可怕的继母,法律合伙人,和道格拉斯竞选,落败,他那个神经质的购物狂妻子,无情地失去儿子——威利的死——来自各方面的谴责,自他就任那一刻起每日的政治攻击。战争残忍,将军们无能,废除奴隶制宣言,胜利了,保存了联盟,解放了黑人——然后,是永远改变了这个国家的那次暗杀。对一名演员而言非常棒的素材。三小时。没有间歇。让他们坐在那里说不出话。让他们哀伤吧,为如果他完成第二任任期,监督南部重建,美国今日会是什么样子而哀伤吧,为黑人以及白人哀伤吧。我想了不少这个人的事。被一名演员杀死。还有谁呢?”他大笑。“还有谁会如此愚蠢竟去杀亚伯拉罕·林肯?艾拉能一个人在上头演三个小时吗?演说家那一套——这一点我们知道他能做到。不然,我们就一起干,他会演好:一名满腹智慧谋略和知识却受到多重困扰的领袖,坚强勇敢和易怒消沉交替的大个子,而且,”索科洛说道,又笑了,“还未被告知他正是人们纪念的‘林肯’。”
这时索科洛只是微笑了笑,用让我惊讶的柔和嗓音对着我说,“年轻的朱克曼先生。今晚对你一定是不太一般吧。”我点点头,发觉自己张口结舌,就是问不出口他对我可有什么建议或是对我的剧本有何批评。依我对现实的完善认识(对十五岁的孩子来说),阿瑟·索科洛还没看过那剧本。
我拿着外套走出卧室,看到卡特里娜·范塔索·格兰特从浴室那边朝我走过来。在我的年纪我个子算高了,但是她穿着高跟鞋高高超出我许多,不过也许是我即便高出一英寸,也仍旧会被她的气势镇住,从而觉得她把她自己当作某种最高傲的代表。事情如此不由自主地发生了,我简直不能理解为何我该去憎恨并且是毫不费力地去憎恨的这个人在近处看来竟可以如此令人注目。蹩脚的作家,支持佛朗哥,反对苏联,这时正需要我显出厌恶来了,可我的憎恶却在哪里呢?我听到自己说,“格兰特夫人吗?您能不能给我妈妈签个名?”我真是奇怪自己突然间成了什么了,要不就是有什么幻觉了。这比我在古巴烟草大亨那里的表现还差劲。
格兰特夫人对我笑了笑,提出了她对我实在身份的推测,以此说明何以我会在这所高贵的房子里。“你不是西尔菲德的小伙子吗?”
我想都没想就扯了个谎。“是的,”我说。我不知道我外表看上去够年纪了,不过也许十多岁的男孩正是西尔菲德的专好。又或者格兰特夫人仍把西尔菲德当成个孩子。又或者她看到西尔菲德吻了我的鼻子,以为那一吻就可够我们两个凑合着用了,不像亚伯拉德要占有艾洛伊斯十一次。
“你也是音乐家?”
“是,”我说。
“你演奏什么乐器?”
“一样。竖琴。”
“对男孩来说不是有些稀罕吗?”
“不会。”
“我写在什么上面呢?”她问道。
“我钱包里有一张纸——”但接着我想起钱包里头别着“选华莱士做总统”的徽章,有两个月我每天都把它别在衬衫口袋上去学校,竞选惨败后我也不愿舍弃它。现在每次从钱包里找钱付款时都把它一闪,好像警察的徽章。“我忘带钱包了,”我说。
她从一只手拎着的饰有小珠的包里取出一本记事簿和一枝银笔。“你妈妈的名字是什么?”
她问得够亲切的了,可我就是不能告诉她。
“你不记得吗?”她说,并无恶意地微笑着。
“就你的名字吧。就够了。请吧。”
她一边写着,对我说,“年轻人,你是什么出身?”
一开始我没明白她是问我属于人的哪一个分支。“出身”这个词很费解——然后就不难了。我回答时并没有幽默的打算,“我没有出身。”
可为什么在我看来她比伊夫·弗雷姆还要出名也更吓人呢?特别是在西尔菲德详尽分析过她和她丈夫之后,我怎能如此不知所措战战兢兢跟她说话,语气像个傻子似的?
当然是因为她的力量,名人的力量;她还分享着她丈夫的能力,布赖登·格兰特只在广播里说上几句或是专栏中评上一句——专栏里用一个省略号——就能制造或是破坏娱乐界的成就。而她呢,人们总是对着她微笑,致谢,拥抱,又憎恨,这样的人拥有让人恐惧的力量。
但是我为什么讨好她呢?我又不在娱乐界。我能得到或者失去什么?不消一分钟我就背弃了所有的原则信仰和忠诚。要不是她已经仁慈地签好名回到了宴会上,我还会接着如此下去。我只需不理睬她就是了,因为在我为母亲向她要签名之前她并未注意到我。但是我母亲并不是收集签名的人,也没人要我撒谎奉承她。这只不过是最方便做的事。比方便还糟。是下意识的。
“不要丢失了勇气,”保罗·罗布森曾在清真寺剧院后台告诫过我。我骄傲地与他握了手,现在我已经失去了,头一回。丢得毫无意义。没被拖进警察局遭到警棒殴打。只是拿着外套走到门厅。就这样,小汤姆·潘恩就离了轨。
我顺楼梯下去,心里充满对自己的厌恶,人年轻时总以为说什么就得是什么。我愿付出一切代价来倒回去设法让她得到她该得的待遇——就是因为我实际表现得如此差劲。不久我崇拜的人就会为我做到这一点,却丝毫不带有我那种过分的礼貌,不会让它冲淡了他无所顾忌的敌意。艾拉会把我略去不曾说出的全弥补回来,而且还不止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