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6/12页)

“看,有人犯了谋杀这样的罪行,我以为要出现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现实了。我是个读书的人,是英文老师,我以为他会显示出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那种心理创伤。你怎能犯下谋杀罪却毫不为之痛苦呢?那你就成了恶人了,不是吗?拉什科尼可夫也没有杀了那个老女人,并且在其后二十年中都没觉得什么。有拉什科尼可夫这样头脑的冷血杀手都终其一生反省其残忍。但是艾拉从来都不很会自省。艾拉是行动机器。不论那罪行如何扭曲了拉什科尼可夫的行为……嗯,艾拉用不同的方式偿付这个损失。他为此得到的惩罚——他何等努力要让他的生活死而复生,他竭尽全力站直身——则全然不同。

“哎,我不认为他能承受,我也从未认为我能容忍。容忍一个去犯下那样谋杀罪行的弟弟吗?你可能认为我要么会与他断绝关系,要不就会逼他去自首。想到我能容忍一个杀过人然后只是就此压下不管的弟弟,想到我竟能认为我已经尽了对人类的义务……谋杀罪太重大了,不该如此。可是我就是这么做了,内森。我压下不提。

“然而尽管我保持了沉默,二十多年以后,一切事物的根源之根源无论如何还是要被暴露出来了。美国将看到这个残忍的杀手,亚伯拉罕·林肯帽子下真正的艾拉。美国将发现他一点也不好。

“博伊亚多要复仇。博伊亚多那时已经离开纽瓦克,住到了泽西州郊区他的大本营一座豪宅里,但这并不意味着留守一区的箱子的助手们忘却了斯特罗洛被艾拉·林戈尔德杀死的冤情。我一直害怕台球室里某个打手会抓到艾拉,黑手党会派人杀死他,特别是他成了铁林以后。你知道那晚他把我们都带到小酒店去吃晚饭,把我们介绍给伊夫,而萨姆·泰杰拍了我们的照片,挂在门厅里吗?我真不喜欢那样!还能更糟糕吗?他怎能如此迷醉于他的变形,迷醉于他胜利地把自己重新改造成他称之为铁林的那个人?他事实上又回到了犯罪现场,他竟让自己的脸挂在那里的墙上?也许他已忘记了他是谁,他做过什么,可是博伊亚多会记得,会枪杀他。

“不过反而是一本书做了这桩事。在这个国家,自《汤姆叔叔的小屋》出版之后,书籍没有改变过任何事情。一本陈腐的娱乐界的书,把什么都和盘托出,由两位机会主义者代写,利用了个简单的名字,伊夫·弗雷姆。艾拉甩掉了里奇·博伊亚多,但是他逃不掉范塔索·格兰特夫妇。这不是箱子派来的打手来对付艾拉——这是个社会新闻专栏作家。

“我和多丽丝这么多年从未跟她说过艾拉这件事。但是那天早晨我从锌镇带回他的枪和刀子,我真想告诉她。那是大约凌晨五点,他把东西都交给了我。那天早上我直接开车回学校,那东西就在前排座位下面。那天我无法教学——无法思考。那晚无法入睡。我就是在那时几乎要对多丽丝讲了。我拿走了他的枪和刀子,可是我知道这还没有了结。不管怎么样,他都会杀了她。

“‘于是时移事迁他自会去雪耻。’散文体词句。听出来了吗?《第十二夜》最后一幕。那个小丑费斯特对马伏里奥说的,就在费斯特唱那首可爱的小曲前,在他唱‘当初我是个小儿郎,/嗨,呵,一阵雨儿一阵风’之前,然后整出戏结束。我始终不能从脑中拂去这句台词。‘于是时移事迁他自会去雪耻。’这些密码似的s h,微妙地缓和句子——‘时’,‘事’中的文字如针直刺入我。有节奏跳动的元音,音高浪潮般降低——就此淹没。高音元音让位给低音元音。二声元音让位给四声元音。雪耻。他自会去雪耻。耻。咝!我开车回纽瓦克,车里装着艾拉的武器,这句话,音节结成了网,综合博识……我感到要为莎士比亚的文字所窒息。

“次日下午我又出去,放学后又开车北上。‘艾拉,’我说,‘昨晚我睡不着,今天一整天我都没法教学,因为我知道你在为自己招来远远要比被列上黑名单恐怖的事之前是不会住手的。有一天黑名单的事会结束。这个国家甚至可能会对受到你这样对待的人作出赔偿,可是如果你因谋杀罪入了狱……艾拉,你在想什么?’

“我又花了半个晚上才搞明白,他最终告诉了我,我说,‘我要叫医院的医生来,艾拉。我要拿到法院指令。这次我要让你永远关进去。我会保证让你余生都作为精神病人关在医院里。’

“他要勒死她。还有她女儿。他要用从竖琴上取下来的琴弦勒死她们两个。他有割线器。他是说真的。他要把琴弦割下来,绕在她们的脖子上,把她们两个勒死。

“那天的次日清晨,我带着那个割线器回到纽瓦克。然而事情是没有希望的了,我知道这点。放学后我回到家,跟多丽丝讲了发生的事,就在那时我跟她讲了那件谋杀案。我告诉她,‘我该让他们把他关起来的。我应该把他交给警察,让法律做主的。’我告诉她早晨我离开他时对他说,‘艾拉,她得和她那个女儿共同生活。那就是对她的惩罚,可怕的惩罚,是她自找的。’艾拉笑了。‘当然,是可怕的惩罚,’他说道,‘但是还不够可怕。’

“我和弟弟相处这么多年,那是我第一次崩溃。把一切都告诉了多丽丝,然后崩溃了。我对她说的是认真的。出于一种曲解了的忠诚意识,我已经做下了错事。我看到弟弟浑身是血,我把他带上了车,那时我二十二岁,我做了错事。而现在,因为时移事易他自会去雪耻,艾拉要杀了伊夫·弗雷姆。剩下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到伊夫,告诉她离开城市,带上西尔菲德。可是我不能。我不能去找她和她的女儿,然后说,‘我弟弟准备复仇了,你最好藏起来吧。’

“我被击败了。我这辈子都在教自己面对非理性保持理性,教授我喜欢称为警醒的实事求是的态度,教我自己,我的学生,我的女儿,还试着要教给我的弟弟。我已经失败了。使艾拉去除艾拉的特性是做不到的。面对非理性保持理性也做不到。在1929年我已经证实了这点。如今是1952年,我四十五岁了,仿佛这之间的那么多年都没有什么意义。我弟弟还是满身力气,满腔的怒火,又要杀人,我又要做一次包庇犯。发生过的一切——他做过的一切,我们都做过的一切——以后,他又要跨越这道界线。”

“我把这个告诉多丽丝以后,她坐上车,开到了锌镇。多丽丝接手了。她有那种权威。她回来后说,‘他谁都不会杀了。不要以为,’她说道,‘我不想要他杀死她。不过他是不会做了。’‘那他会做什么?’‘我们谈成了一个解决方案。他会去看他的伙计们。’‘那是什么意思?’‘他要找一些朋友帮忙。’‘你说什么?你不是说匪徒吧。’‘我说的是记者。他的记者朋友。他们会毁了她的。你别管艾拉。我来管艾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