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5/6页)

“我这就走。”年轻人温柔地说。他用尽力气从地上站起身来。

但是马利亚假装没听见他的话。“你看看院子还有没有人。要是有人,就叫他走开。”

年轻人打开门,伸出头去。外边已经一片漆黑,稀疏的大雨点正摔打在石榴树叶上,天空低垂到地面,眼看就要跌下来。老太婆已经把炭火盆拿进院子里,紧贴着雄性绿柏树树干站着。雨点落得越来越密了。

“没有人了。”年轻人说,赶快把门关上。暴雨这时已经把它的威力全部施展出来了。

抹大拉也已从床上跳下,披上一件绣着狮子和鹿的暖和的羊毛披肩;这是那天早上一个埃塞俄比亚人送她的礼物。这件衣服暖暖和和挨到她的肩膀和腰部,使她快乐地打了个哆嗦。她欠着脚,伸手把挂在墙上的油灯取下来。

“没有人了。”年轻人又说了一遍,声音里流露着喜悦。

“那老太婆呢?”

“在绿柏树底下站着呢。雨好大呀!”

马利亚飞也似的跑到院子里。看到黑暗中的盆火,她跑到树底下。

“诺埃米大妈,”她指了指街门的门闩说,“快拿着你的火盆和螃蟹回家去吧。我要锁门了。今天晚上没有别人来了。”

“你的爱人在屋子里,是不是?”老太婆因为失掉了夜晚的主顾,不高兴地说。

“是的,”抹大拉说,“他是在里面呢。走吧!”

老太婆咕噜着站起来,把器具收拾到一起。

“他真是美男子,你这个叫化子爱人。”老太婆继续用她那牙已掉尽的瘪嘴咕噜着,但是马利亚却没有时间同她顶嘴,她把老太婆推到门外,马上把街门上了闩。天空开了一个大洞,所有的雨水都倾泻到她的院子里。她高兴得尖叫一声,正如小时候每次看到第一场秋雨她都高兴得叫喊一样。等她进了屋子,披肩已经完全湿透了。

年轻人正在屋子当中站着,拿不定主意是走是留,上帝的意旨是什么?这间屋子又暖和又舒服,甚至那叫人呕吐的气味他也习惯了。而外面呢?狂风、暴雨、寒冷。他在马加丹一个人也不认识,迦百农离这里又非常远。他是走呢还是留下来?他的灵魂像一口钟似的来回摇摆。

“雨下得像瓢泼似的,耶稣。我敢打赌你今天连一口饭还没吃呢。来,帮我把火生上,咱们做点饭吃。”她的声音温柔而关切,像做母亲的一样。

“我这就走。”年轻人说,身体转向房门。

“坐下,咱们一块吃饭!”抹大拉下命令说。“是不是一想到在我这里吃饭就叫你恶心?你是不是怕跟妓女一起吃饭会使你也污浊了?”

年轻人动手从墙角搬来木块和引火的细柴,在壁炉石围旁边烧柴的铁架前头蹲下开始生火。

抹大拉的心平静下来,脸上有了笑容。她盛了一锅水放在火上,从挂在墙上的一个口袋里,掏出两大捧大豆角,扔进水里,然后她就跪在已经燃烧起的炉火前。她倾听着:户外,天河的闸门已经打开了。

“耶稣,”她轻声说,“你问我是不是还记得咱们小时候一起玩的事……”

但是同抹大拉同样跪在炉前的年轻人却只是凝视着炉火,他的思想在非常遥远的地方。他觉得自己已经走到沙漠里的修道院,好像身上已经穿上白袍,开始在孤寂中独自漫步。他的心像一尾快乐的小金鱼似的在上帝的幽深宁静的湖水中游来游去。室外的世界正在崩裂,他的内心却充满平和、安宁和爱。

“耶稣,”那声音又在他身旁说,“你刚才问我,是不是还记得咱们小时候一起玩……”

抹大拉的脸映着炉中火焰像烧红的铁块,红通通地发亮。但是年轻人却仍然置身在沙漠里,并没有听见她的问话。

“耶稣,”那女人又说,“那时候你三岁,我比你大一岁。我们房子前边的台阶一共有三级,我总是坐在最上面的一级,看着你用尽力气想迈上第一级。你摔倒又站起来,站起来又摔倒,我就是不肯伸手拉你一把。我要你到我身边来,但是我要让你先吃够了苦头……你还记得吗?”

一个魔鬼,缠着她的七个邪魔之一,正驱使她对这个男人讲话、引诱他。

“过了好半天,你终于爬上了第一级台阶。以后你又开始费劲地爬第二级,然后爬第三级——我一动不动地坐在最上面,等着你。再以后——”

年轻人身体震颤了一下,伸出一只手来。“别说了,”他喊道,“别再多说了!”

但是女人的脸焕发着光彩,闪闪发亮;火焰正舔着她的眉毛、嘴唇、下巴和露在外面的脖子。她抓了一把月桂树叶扔在火里。叹了口气。

“再以后你拉起我的手——是的,你拉着我的手,耶稣——我们一起走进院子,躺在铺着石子的地上。我们的脚跟挨着脚跟;我们感觉到两个人身上的温暖溶在一起,从两脚升到大腿,从大腿升到下半身。以后我们闭上了眼——”

“别说了。”年轻人又喊了一声。他抬起手,想掩住她的嘴,可是又控制住自己——他不敢碰她的嘴唇。

那女人又叹息了一声,仍然接着说下去。她的声音压得非常低,像是自言自语。“我这一辈子再没有过那种奇妙的感觉。”停了一会儿她又说:“从那以后我找了又找,我正是要找那种感觉,从一个男人身上找到另外一个男人身上,但是我从来没有找到过。”

年轻人把他的脸埋在双膝里。“上帝啊,”他喃喃地说,“上帝啊,救救我!”

小屋又温暖又宁静,只有火焰咝咝地吞噬木柴和锅子咕噜噜地煮着角豆的声音。屋子外面,暴雨像个狂野的汉子,大声咆哮,一泻如注,而大地则敞开两腿,叽叽咯咯地笑着。

“耶稣,你在想什么?”抹大拉问,却不敢直视他的脸。

“我在想着上帝,”他声音好像被窒息住。“上帝,阿多奈……”

他说出这话,马上就后悔了——他不应该在这样一个地方念出这一神圣的名字。

抹大拉猛地站起来,在火炉和房门之间走来走去,心头一阵无名火起。

上帝是最大的敌人,她在想。一点不错,他总是干预别人的事,恶毒又忌妒。他从来不叫别人幸福。抹大拉站在门后边倾听了一会儿。外面起了大风,石榴树的枝干被人猛烈地磕碰着,像是马上就要折断似的。

“雨比刚才小了。”她说。

“我走了。”年轻人站起身说。

“你先吃点东西,叫身体有些力气。这么晚了,你上哪儿去呢。外面一片漆黑,雨也没有停。”

她从墙上取下一个圆垫,铺在地上,从火上拿下煮锅,接着又打开墙上的一面小壁橱,从里面拿出一块大麦饼和两只陶土汤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