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青梅竹马(第5/5页)
她的父亲来芝加哥的时候曾经温和地问,你真的要牺牲这么多吗?但我牺牲了什么呢,爸爸?她这样回答,勇往直前,信心坚定。我又有什么别的长处呢?你的人生规划呢?两年的研究生学习呢?我正在学以致用。她说。没有这两年的学习我做不了这份工作。
结婚后的第二年夏天,他们留在了芝加哥,这样她就能在暑期学校继续教书挣钱了。这个时候,她开始读他的作品了,但只是一部分。他让她坦诚以待,但她却发现最好不要这样。他的诗短小随意,描绘了一鳞半爪的乡愁、对于某地的回忆和自己的思绪,只有寥寥数语。有时他也写一些不无情色意味的小诗,表达与她做爱是多么的美妙,前戏、过程和余味。他用特定的词汇来描绘她,特别是她柔软而平坦的乳房,这让她很恼火。她觉得自己如果愿意的话,也能写得和他一样好。事后,她放任这种想法膨胀,以便将爱德华视为伪君子,让自己儿能够快点忘掉他。但在那个时候,这与她所需的忠诚背道而驰。
诗作和随笔,他不再给她看那些东西了。她希望这不是她直抒己见的结果。他说起更大的目标。他正在写一本小说,以前没有对她提起是因为他还没有写完。这是本挺长的小说。她推断,这是一本自传。他已经写了2000页,写到了小艾迪12岁。
他们婚后的第二个秋天,他开始喜怒无常。生活都不太顺利。他的工作需要聚精会神。什么工作?她问。一本新的小说吗?还是一部长诗?他什么也不说,因为只有没人在他身后指手画脚的时候他才能发挥得更好。展示未完成的作品就是个错误。我现在得靠自己重新来。他说。
没有我?他要去那间河边的小屋,这样他才能不受打扰地写作。那我该做什么呢?苏珊问。你得继续教书。他说。你的合同还没到期。
苏珊很难记起当时默许的态度,更难摆脱后来对爱德华的鄙视。她怎么能够这样逆来顺受地妥协?但他身体并没有出轨,她也就同意留在芝加哥。他出发去了小屋,每隔一天晚上会给她打个电话。她在写给父母的信中极力掩饰,吹嘘着他们有多么不同寻常,爱德华在荒野中奋斗,多么伟大的生活。很不幸,他回来的时候情绪低落到了极点。没用,他说。他必须从头再来。来什么?这太过私人,无法付诸言语。后来,她才下了定论:爱德华是个伪君子,她自己是个好骗的白痴。她觉得,那个10月发生的唯一一件好事就是遇见了阿诺德。那时他在医院实习,住在楼上的公寓里。他的妻子精神崩溃,必须长期住院。最后,除了莎琳娜之外每个人都说,这对他们每个人来说都是好事。
但20年的婚姻(当然不是田园诗一般美好)开阔了苏珊的思维,她想,如果一直和爱德华在一起会怎么样。如果她没有和他离婚,她现在就是斯蒂芬妮。有了罗西、多萝西和亨利作保障,她可以大胆地思考,斯蒂芬妮的人生是不是一定不如苏珊的人生。
有一次,她问爱德华为什么想要写作。不是为什么想成为作家,而是为什么想要写作。他的答案一天一变。因为写作是我的养分。他说。因为万物都会消亡,写作使它们不朽。因为世界是一团难以言喻的混沌,不付诸字句就无法看清。你的双眼晦暗,而写作就如同戴上眼镜。不,写作是为了阅读,为了自己而重建生命中的过往。因为思绪模糊不清,写作会在这朦胧中开辟出一条道路,让你发现自我。不,你受困于自己的头脑,写作是探索他人的头脑,等待回应。要想告诉你我为什么写作,他说,唯一的方式就是给你看我的作品,而我现在还没有准备好。
她觉得这听起来不坏。他把写作视为生命的必需品。但她很害怕,怕以他的水准,他得不到足够的养分。当她听说他放弃写作,转做保险时,她希望保险业能充分滋养他。
他的信条有一点让她介意。那就是,如果写作是生命的必需品,那她的一年级英语课上的学生算什么?或者,她又算什么?除了信件、偶尔的日记和笔记本上的往事之外,她什么也不写。那她靠什么活着呢?
她是个读者。如果爱德华离开写作不能生存的话,她离开阅读就无法呼吸。爱德华,没有我,她说,你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他是资源的发出者,而她是接受者,而且接受得越多,就变得越富有。对于自己头脑中的混乱,她通过其他人的表达来整理,也就是一生不断地读书。这样,她才能构建起自身的结构和地形。在这些年里,她在内心构建起了一个富有而文明的国家,历史悠久,文化丰富,那里的风光是爱德华试图表达自己时代时所无法想象的。与如今相比,那段时间她看到的景物是多么贫瘠可怜。那之后的这些年间,她大方地祝愿他学业有成。现在,他写成了《夜行动物》。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他深造的成果,但至少,他正在描绘出这幅景象,传达给别人。苏珊很为他高兴。
一整天,她都在家里忙里忙外,期待着晚上继续阅读爱德华的书稿。她不再轻视爱德华的愚蠢,她其实与他一样愚蠢。坦诚地拿起他的书,并为他高兴吧。如果写这本书的爱德华比她所认识的那个他更睿智,她也无需惊讶。她期待着周五见到全新的爱德华,25年的时光一定让他更加成熟。但也要做好心理准备,他可能还不如以往。虽然有些作家比他们的作品出色(你喜欢他们本人而非作品),但也有些作家自私自利,乖戾粗鲁,作品却兴趣盎然,充满智慧与启迪。
但说实话(苏珊的实话),这本书背后的爱德华仍然是个谜。他藏在托尼这件极端的案件背后,就如同探照灯背后的警察。他藏不了多久了。当托尼循路而来,发现被杀害的妻子和孩子之后,他就脱离了这件不幸事故的正常轨道,进入到私人的状态中。那个时候,爱德华就会浮现出来吗?苏珊思考着那时她该说什么。到现在为止,她只能想到一句话:头开得不错。即使后面写得不尽人意,至少你开了个好头。这是个安慰,爱德华,你想象不到,这是多么大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