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尼尼微的重负(第2/9页)

“怎么了,艾莲?”他大喊。

她言不由衷:“没什么,乔治。我想大概是进来一股凉风吧。”

“我给你披件衣服好吗?”

她摇头。

“那件事怎么样?”他们起身的时候他问。

“什么?”她笑着问,“你是指从巴黎回来之后?”

“我想只要你能忍受,乔治,我也能忍受。”她安静地说。

他站在一辆出租车敞开的门前等她。她看见黑暗中的他戴着一顶棕色毡帽、穿一件浅棕色外套,像周日版报纸上的名人照片那样微笑着。她机械地绞着手上了车。

“艾莲,”他颤抖着说,“现在我的生活开始有意义了……上帝,你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我的生活有多么空虚。我就像个铁皮玩具兵,身体里是空的。”

“我们不要谈论机械玩具。”她的声音像是被扼住了似的。

“好的,我们来谈论我们的幸福。”他大声说。

他的嘴唇无情地凑过来。她像个濒临淹死的人一样透过摇晃着的车窗向外望,她瞥见的是交错的脸、街灯和飞速旋转的车轮。

带着格纹帽子的老人坐在褐石台阶上,脸埋在手里。百老汇眩目的灯光下川流不息的人们经过他身边走向戏院。老人头埋在手里抽泣,身上散发出酒臭。他偶尔抬起头声嘶力竭地大喊,“我不能,难道你看不出我不能?”那不像是人类发出的,倒像是木板碎裂的声音。经过他身边的脚步加快了。中年人看向别的方向。两个女孩看着他尖声嬉笑。顽童在黑压压的人群里用胳膊肘轻轻推同伴。“卖私酒的流浪汉。”“等这个街区的警察来了有他好看的。”“禁酒。”老人抬起挂满泪水的脸,一双视而不见的、充血的眼睛望向远方。人们后退,前面的人踩到后面人的脚。木板碎裂的声音从他身体里发出来。“难道你看不出我不能?我不能……我不能。”

爱丽丝·谢菲尔德随着人流走进罗德泰勒百货公司,这时她闻到各种气味,感觉脑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咯噔”响了一声。她先去卖手套的柜台。柜台后面的女孩非常年轻,长长的黑睫毛翘着,笑容灿烂。售货员们谈论着烫发,爱丽丝试戴了灰色和白色的镶花边手套。她试戴前,那个女孩熟练地从一个长颈木瓶里倒出一些粉末放进手套里。爱丽丝买下6副。

“是的。罗伊·谢菲尔德太太……是的,我有赊账单,这是我的卡……这次我要买很多东西。”她一直在对自己说:真是太可笑了,我怎么一整个冬天净穿旧衣服呢……等账单送来的时候,罗伊肯定会想办法付款的,就是这样。他该收收心待在家里了。我受够了,上帝知道我替他付了多少次款。然后她开始看肉色丝袜。离开商店的时候她似乎仍然能看见柜台上紫色的灯光、柜台后悬挂的刺绣、薄呢和丝绸。她订购了两件夏装和一条晚装丝巾。

在梅莱德百货商店她遇见一个高个子的金发英国人。那个人的头长得像个锥子,长鼻子下面留着两撮亚麻色的八字胡。

“哦,巴克,我正逛得开心呢。刚才我在罗德泰勒百货商店疯狂购物来着。你知道吗,我有一年半没买新衣服了。”

“可怜的小东西。”他边说边示意她坐下来。“给我讲讲怎么回事。”

她“咕咚”一声坐下,忽然抽泣起来,“哦,巴克,我感到厌倦……我不知道我还能撑多久。”

“噢,你不能怪我……你知道我希望你做什么……”

“如果我那么做了又会怎样呢?”

“该结束了,我们像结束别的事情那样结束吧……不过你必须喝点牛肉汤。你得振作起来。”

她被逗笑了。“没错,我的确需要喝点牛肉汤。”

“去卡尔加里怎么样?我认识的一个家伙在那儿,我想他能给我份工作。”

“哦,我们马上就去。我不在乎衣服或是别的什么……罗伊会把那些东西退回罗德泰勒商店……带钱了吗,巴克?”

他的颧骨那儿红起来,然后红晕扩散到他的太阳穴直到连两只形状不规则的耳朵都红了。“亲爱的爱尔,我承认我身无分文。我身上的钱只够吃午饭的。”

“我来兑换这张支票吧,那是咱们联名的账户。”

“如果我在贝特莫尔,他们就能给我兑换支票,那儿的人认识我。我向你保证等我们到了加拿大,一切都会好起来。‘巴克敏斯特’这个姓氏在英联邦国家要比在美国更有地位。”

“哦,我知道,亲爱的,在纽约人们只认钱。”

沿着第五大道向前走的时候,她突然挽住他的胳膊。“哦,巴克,我有件极其可怕的事情要告诉你。简直要让我恶心死了……记不记得我告诉过你说我们公寓里有讨厌的味道?当时我们还以为是老鼠。今早我碰到了住一楼的那个女人……哦,我一想起来就要吐。她的脸色跟那边的公共汽车一样绿……看起来他们一直在掏下水道……他们逮捕了住二楼的女人。哦,真恶心。我都说不下去了……我再也不回那里。宁可死也不回去……昨天一整天房子里一滴水也没有。”

“怎么回事?”

“太可怕了。”

“我就不知道什么是害怕。”

“巴克,等你回奥芬马纳的时候,他们可能不认识你了。”

“你刚才说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楼上的女人做了非法手术……堕胎……所以下水道才堵住的。”

“上帝!”

“而且还有更糟糕的事……罗伊就坐在那种恶臭的空气中带着那种可恶的表情看他的报纸。”

“可怜的姑娘。”

“但是,巴克,我最多只能兑换两百块钱……这已经是透支了。这些钱够不够咱们去卡尔加里?”

“这些钱不够我们坐头等车厢……我认识一个在蒙特利尔的家伙,他会给我一份写社会新闻的工作……我讨厌这活儿,但我可以用假名。等挣到钱我们再出发去那里……现在就兑换支票好不好?”

他进去买票,她站在问讯处旁边等着。站在带有巨大白色拱顶的车站大厅里,她觉得自己渺小而孤独。与罗伊共同生活的经历象电影一样回放,越来越快。巴克带着高兴而专横的表情回来了,手里拿着火车票和一大把钞票。“最早的一班火车是7点10分的,爱尔。”他说。“要不你先去戏院吧,给我也买张票……我得回去收拾东西。马上就来……给你5块钱。”他走了,她独自穿过四十三街。这是一个5月的炎热下午。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开始哭起来。人们盯着她看,可是她停不下来。她固执地朝前走,眼泪在脸上流淌。

“地震保险,他们就这么称呼!一旦上帝发怒,像你捅了马蜂窝一样把整个城市弄得乌烟瘴气,然后他拿起城市连摇带晃就像猫摇晃一只老鼠那样……但有了保险就没事……地震保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