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第5/6页)
弗兰克没有追打下去,他踩着拳击手一般的步伐退开了几步,用尽全身的力量击打车顶盖。他就这样打了四下,“砰——砰——砰——砰”,而她则在一旁看着。当一切结束时,周围只听得见雨蛙的聒噪的鸣叫声。
“你太可恨了,爱波,”他低声说,“太可恨了。”
“好吧。请问我们现在可以回家了吗?”
两人分别上车坐定,都觉得呼吸沉重,头脑昏沉,四肢颤抖,就像一对受了累的老年夫妇。他发动了引擎,然后小心地把车开上了路面,转向通往革命山庄的岔路,然后驶在崎岖的铺着柏油的革命路上。
两年前他们第一次来到革命山庄,也是走着同样的道路。当时他们坐的是地产经纪海伦·吉文斯太太的车。他们在电话上交谈时,她显得很有礼貌,但说话谨小慎微。吉文斯太太跟很多城里人打过交道,发现他们总喜欢浪费她的时间,向她报出一些不可能成交的低价,但对他们俩却很有好感,就像她后来告诉她丈夫时那样:从两人踏出火车那一刻,她就知道他们是那种叫人放心的夫妻,即使他们付不起高价。“他们非常讨人喜欢。女的长相气质都很迷人,而且我觉得那男的肯定是在城里做什么了不得的工作。他对人态度很好,说话不是很多。真的,跟他们这样的人打交道很清爽。”一开始吉文斯太太就弄清了他们想要的房子有一点点特殊,一个改建过的谷仓或车屋,或者一个废旧的小客栈。据她所知,他们要求的这些东西早就没有了。但她还是劝他们不要灰心,她知道有一处他们可能会喜欢的地方。
“当然我知道这条路的位置有点别扭,”吉文斯太太一边开着车从十二号公路下来时,一边解释。她的目光在路面和弗兰克夫妇的专注面孔之间游移,“你们可能留意到了,这里主要是一些煤渣材料修建的房子和小卡车,住的人当中有很多是管道工人、木匠,还有别的一些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不过慢慢的,”说到这里她很严肃地把右手举在挡风玻璃前,指向前方,手上戴的金属手链在方向盘上碰撞出了几声脆响,“慢慢的,道路会一直延伸到一个很离谱的开发区,我们称为革命山庄。那里的房子大而无当,颜色让人作呕,而且房价也都贵得离谱。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不过我现在要带你们去看的房子跟这些都没有关系。它是战后不久我们这里一家很不错的建筑公司修起来的,在这些难看的房子出现之前。房子不大,但是很讨人喜欢,周围的环境也很好。结构简单,线条干净不拖沓,草地整理得很好,对孩子们是再合适不过了。房子就在下一个拐弯处,你们看,这一带的路况也好了一些,对吧?现在你们就要看到它了——就在那里。看到那栋白色的小房子了吗?很讨人喜欢吧?你看它在小山坡上自得其乐的样子。”
“嗯,确实如此。”爱波回应着。那所房子的轮廓慢慢从浓密的橡树丛中展露开来。房子不大,是木质结构的,伫立在混凝土地基上。房子中间有一个很大的窗,远远看去像一面巨大的黑色镜子。“嗯,我觉得这房子确实挺可爱的,你说呢,亲爱的?不过,当然,这里也有一个很大的落地窗。我想我们到哪儿都逃不掉落地窗啦。”
“我也这么觉得,”弗兰克跟着开口了,“但我想一扇落地窗不会摧毁我们的私生活。”
“噢,那样的话就太好了,”吉文斯太太大笑。吉文斯太太靠得很近,就像给他们安全和信心似的,她陪着他们走在光光的地面上,边观察边议论。这所房子给了他们很多想象空间。沙发放这里,大桌放那边,藏书的柜子可以靠着落地窗来遮盖屋主的隐私。尽管客厅的结构过分对称,但是只要家具摆放得有技巧,就不会显得土里土气。而且换一个角度来看,对称也有好处——所有的拐角都是标准的直角,所有的地板都铺设得平整结实,所有的门都安放得当,开关的时候都不会发生任何刮蹭。两人手握门把时,已经开始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了。参观装修得无可挑剔的浴室时,他们想象泡在浴缸热水里的感觉,他们的孩子可以光脚在过道上跑,这里没有霉菌、碎屑、沙粒,或是蟑螂。这个房子有很多想象空间。他们生活中日积月累的混乱,就可以在这里被剔除出去。他们可以在这个房子里,在这些树中间慢慢休养生息。就算这需要点时间,住在这样一所宽敞明亮、整洁宁静的房子里,还有什么能让人心神不定呢?
现在,行驶在黑暗中,房子离他们越来越近。厨房和车棚透出了令人愉快的灯光。他们的肩膀和下巴紧绷,摆出了一种粗暴的忍耐的神情。爱波走在前面,气冲冲地穿过厨房,在冰箱前停下来稳住身体,然后打开了灯。整个客厅随即亮了起来。在电灯亮起的一刻,似乎屋里的一切都在漂浮、摇晃,等到这种幻觉消失了,客厅还是有一种不安稳的感觉。沙发在这里,大桌子在那里,但似乎把它们互相调换得更合适;满墙的书确实让大落地窗不那么碍眼,但怎么看都像是公共图书馆;其他家具的摆设多少缓和了空间的拘谨和呆板,但也没赋予房子另一种味道。各处摆放的椅子、咖啡桌、落地灯看上去就像临时聚集在拍卖场上待价而沽。不到六个月前他们不太情愿地在这个角落里打造出了一个凹室来安放电视。(“为什么不?装电视不都为了孩子吗?而且,不要电视显示自己有多清高是很愚蠢的。”)现在这块地方的地毯磨旧了,坐垫上有凹痕,烟灰缸也是满的,整个客厅只这个角落还有点人的气息。
保姆伦奎斯特太太在沙发里睡着了。听到声响,她从睡梦中惊醒然后坐了起来,出现在两人的视线当中。她迷糊着眼,一边拢了拢散落的头发,一边试着挤出一个微笑。两排假牙击打出短促的声响。
“妈妈!”孩子们的睡房那边传来清亮的声音,那是詹妮弗,他们六岁大的女儿。“妈妈,今天的演出很棒吧?”
弗兰克送伦奎斯特太太回家时,两次拐错了方向。伦奎斯特太太紧紧抓着车门和仪表板,脸上保持着微笑来掩饰她内心的恐慌。她以为弗兰克喝醉了。后来在一个人驾车回来的路上,弗兰克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掩着嘴。他想回溯整个争吵的过程,但一点用也没有。他说不清楚自己到底还在愤怒还是有些悔悟,他到底希望被原谅,还是希望有原谅对方的能力。由于大喊大叫,他的喉咙还有点干哑,手也因为击打车顶棚而疼痛。这一段他记得很清楚。其他的只想起谢幕时她耸起肩膀站在舞台上,脸上带着伪装出来的、软弱的笑。想到这里,弗兰克软了下来。他感到愧疚。啊,这一整夜的争闹!他必须紧紧地抓住方向盘,因为路灯在眼前迷糊、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