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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发生那个事件以后,你就变得再也不是你自己。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有时我甚至害怕跟你待在同一个房间。我只能屏息凝神,衷心期盼你将会恢复原状。然而你还来不及恢复原状,就已经带着自己的几件东西离开了。随后许多年内,我心中一直惦记着你。我认为你随时都可能回来按下我的门铃。到了夜半时分我又觉得,你或许将在我入睡以后走进房间,因为你把你的那一串钥匙也带走了。我躺在空荡荡的双人床上对你思念不已,但同时我也害怕,你在变回昔日我所认识的苏伦以前就蓦然重返。于是过了几年之后,我在门上加装了一道安全锁。

“红莓女”直到现在仍然是我生命中的一个神秘事件。可惜当时我们都还太年轻。更何况那是三十多年前的往事,我已经不晓得该作何感想了。

哎呀!斯坦。

你刚才说的又是什么意思呢?

现在尼尔斯又回来重新站在那里,让我无法集中注意力。只要他站在梯子上,反复把刷子浸入一桶绿色油漆里面,我就无法回想三十年前的事情。莫非油漆一定要涂上两层吗?难道不应该至少等上一天,让第一层油漆干透吗?

那么你就去做一些其他的事情吧。我会继续在这里待上几个钟头。

我拿来了一杯苹果汁,加了四块冰。现在那两条腿和铝梯都已经消失不见,谢天谢地!但他总不至于又回来涂第三层油漆吧?

就不可知论者而言,我们都曾经是“活生生的木偶”!你还记得吗?从前我俩随时随地都抱持一种神秘的人生观,并且认为只有我们才拥有那种观点。我们都是边缘人:我们为自己创造出一个神奇的化外之地,让自己有机会冷眼旁观一切事物,就好像我们创立了自己的宗教。当时我们也真的这么讲:我们拥有自己的宗教。

但我俩不只是独善其身而已,有一段期间我们还进行过某些传教活动。你想必还记得,我们经常在星期六拿着一个装满小纸条的袋子穿越市区,散发传单似的把纸条递给周遭的人们。在前一天的晚上,我们就用一台旧打字机敲打简短信息——给全体市民们的重要通告:世界就在当下,就在这里!

我们把同一则讯息打出好几千份,接着很小心地将它裁成纸条并且折叠起来,然后搭乘有轨电车前往国家剧院。我们下车以后或者在学生林园的花园内找好地点,或者就在城铁站阶梯前方散发我俩的小小思想结晶,试图借此将一部分市民从我们眼中的精神麻木状态摇醒过来。我们乐此不疲。许多人友善地向我们微笑致意,但也有不少人出乎意料地表示不满。某些人因为我们提醒了他们自身的存在,于是感觉受到冒犯。

更何况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期的氛围,使得对生命意义的苦思冥想,在政治上变成了不正确的举动。许多左倾人士认为,向世人指出宇宙是一个谜团的做法具有反革命色彩。他们所在乎的不是要了解世界,而是要改造世界。

我们那则小小讯息的灵感来源,就是圣诞节拉炮里面的愚蠢笑话纸签,而且我们原本是打算在一场大学生派对上,举办类似圣诞节的庆祝活动,然后将这纸条散发出去。你还记得这回事吗?此外我们更打算号召一场另类的示威活动,例如在五月二日上街游行。虽然我们只不过是写出几句标语以后就没了下文,但即使是标语也不是随便写的,而是有先例可循。巴黎大学生进行抗议活动期间,他们在索邦大学墙壁上涂写出来的口号当中,也包括了“一切权力归于幻想”或“死亡是反革命”!我们甚至还想象出一个游行队伍,所有人的手中只持这种标语牌。斯坦,你真是创意十足。

我们经常前往画廊和音乐厅,但主要目的并非为了欣赏艺术或音乐,而是要观察活生生的木偶。我们将此类活动一概称为“魔术剧场”,而那是我俩阅读赫尔曼·黑塞《荒野之狼》以后的事情。有时我们也坐在咖啡馆里面,对特定的活木偶仔细进行观察。他们当中的每一个男男女女,本身都是自成一格的小宇宙。我们不也把他们称为“灵魂”吗?我确定我俩曾经那么做过。反正我们所观察的并非“机械化的”木偶,而是“活生生的”木偶。那是我们当时的用语。你可还记得,我俩如何坐在一家咖啡馆的角落内,以那些活木偶为角色,编织出复杂的故事情节吗?我们更可将其中若干“灵魂”带回家,于随后几天内继续精心处理。我们给他们取了名字,并幻化出他们完整的人生传记。通过这个方式,我们以纯虚构的标准建立起一座万神殿。而在我们“宗教”当中的一个重要因素,就是这种几乎不受羁绊的人类崇拜。

接着我们在卧室墙壁挂上了马格利特的那幅海报。我们是在位于贺维库登的“赫妮-翁斯塔艺术中心”把它买来的。

讲起卧室,我们能够在大白天窝在床上,而且往往在床头柜摆放一瓶香槟和两个酒杯,连续好几个小时坐着相互大声朗诵。我们读斯坦·麦伦以及奥拉夫·布尔的作品——尽管所谓的“核心文学[1]”在当时遭到鄙夷,我们还是那么做了。我们也阅读扬·艾瑞克·沃尔德,并把他写出的每部作品都读过一遍。此外当然还有拉斯科尼柯夫(《罪与罚》)以及《魔山》,而且就连整本的小说也能够成为此类“床上香槟计划”当中之一环。我们口中所称的“香槟”,其实只是一种名叫“金力”的水果气泡酒。尽管它价格低廉而且味道很甜,喝起来却相当强劲,于是得到了香槟名称。

我们发现拥有血肉之躯是多么神奇的事情。过着男人和女人的生活多么美妙,而且我们乐在其中。但正是由于肉体上的幸福,我们才同时意识到自己是会死亡的凡人。那时我们宣称“秋季之始在于春”。虽然我们当时二十出头,但我们都相互承认,已经感觉自己开始变老了。

生命是一个奇迹,对我们而言它显然是值得不断庆祝的东西。庆祝的方式可以是临时起意在奥斯陆近郊森林内的夏夜漫步,可以是同样随兴而发的驾车出游。有一天你说道:“现在我们去斯科纳[2]”。五分钟以后我们就坐在汽车里面出发上路了。我俩从未去过那个地方,甚至还不晓得该在哪里过夜。

你还记得我们何时来到了当地著名的“隆格伦姐妹”田园咖啡屋吗?我们都未曾合上双眼,只是不断地开怀大笑。后来我们躺在草地上睡着了,结果被一头母牛惊醒。假如它没有跑过来的话,几秒钟以后我们铁定会被蚂蚁咬醒。我们就像发了疯似的到处跳来跳去,企图把那些小讨厌鬼从身上拍掉,但它们不光是在我们的衣服外面流窜而已,甚至还钻了进去,钻到最下面。那些你所称的“瑞典蚂蚁”把你气得咬牙切齿,觉得一切都像是对个人的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