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哈克(第17/27页)
伊斯兰革命永远地改变了一些词的含义,比如“精神”“宗教信仰”“高尚”“堕落”“外来”。这些词成了孤儿,和恐惧、危险、腐败与国家联系在一起,就像在苏联,“无产阶级”“专政”“平等”“自由”和“革命”这些词也失去了它们的本义。在民主社会,词语不杀人,但是它们可以有效地麻痹我们的心灵和思想,直至我们变得能够忍受违背我们原则和价值观的事物。有钱人是“就业岗位创造者”,而穷人是“寄生虫”,失业的教师和消防员应该做点“牺牲”,国会议员在“保护着我们的未来”,候选人把自己“包装”了“又包装”,而几乎每个公众人物和“名人”都有一个“品牌”或正处在“品牌重建”的过程。“多样性”是一个无可指摘的要求,而所有事都是以“美国人民”的名义去做,都能够以“美国人民”为由。
为什么美国的政客觉得他们有权利代表共和国说话?挽救美国、将美国从这些人的股掌之中抢回来的重任,留给了作家们。一些人对此不屑地耸了耸肩,其他人,像菲利普·罗斯和大卫·福斯特·华莱士[60],则力图成为良心的声音,或如吐温可能会说的——心灵的声音。我不禁深入地去挖掘法拉推荐给我的书(她把它叫作业),想找到关于“做个美国人意味着什么”的不同观点。你只要读一读约翰·亚当斯和托马斯·杰斐逊后半生的来往信件就会知道,如今大部分我们的公开辩论都是对曾经构成了美国政治话语的东西的拙劣模仿。
“为什么不去回溯最原始的神话?”我问法拉,逐渐开始进入状态。她还是在狂热地读着美国历史,而我,一如往常,总是在小说里找答案,所以我们组成了一个完美团队。我们开玩笑说,我们俩一起,就能起草出一份新的《独立宣言》。我们可以从美国那更有害的保卫者手里,挽救美国的理念。
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夸张地在我的密友圈子中宣布,一旦我看《法律与秩序》开始看得比新闻多,就是我该更密切地关注当下事件的时候了。《法律与秩序》里有好故事,算得上可信,并且有现实性,而新闻却表现得越来越像是娱乐和空想——或者恐怖,这取决于你的理解角度。我开始有一种不安的感觉,我们作为旁观者,正在扮演着别人剧本中的一个角色,或更准确地说,是别人商业广告中的角色。
美国的商业主义在某段时间已经成了一种陈词滥调,它危险的诱惑力模仿了卡夫卡的《亚美利加》,模仿了它所有的超理性疯狂,它工于心计的愚钝和出于好心的残忍,它对同情与冷漠的同时助长。一个如此标榜个人主义的国家怎么会如此墨守成规?一群自视为实用主义者的人民怎么会如此容易空想?商业广告够糟的,让你相信它们是在给你你想要的,但是,当几乎所有事物的触感和质感都像是商业广告时——当新闻不再提供事实而只是怂恿误导你、掀起你的愤怒时——难道不是该做些什么的时候了吗?当然,除了安·库尔特[61]和格林·贝克[62]所提供的,关于做个美国人意味着什么,还有别的观点。要是比起由Fox(福克斯新闻)和MSNBC(微软全国广播公司)提供的所谓新闻,你更信赖乔恩·斯图尔特和斯蒂芬·科尔伯特,要是在这个《面向全国》(Face the Nation)和其他严肃新闻节目看起来都越来越像喜剧模仿的时候,你认为他们更公平、更中立,那么确确实实是时候了,我夸张地一挥手,告诉法拉,是时候为一个更引人入胜的美国而“反水叛变”了,那是一个建国文件都由诗人和小说家写就的美国,那是一个我愿称其为想象共和国的美国。
所有对美国梦吹嘘个不停的人呐——这梦想当真如戴尔·卡耐基的成功秘籍一般不堪吗?记得《辛普森一家》有一集,霍默忧心忡忡,因为伯恩斯先生威胁他,说要毁掉他每一个梦想。玛姬告诉他,不必那么担心,要是一个人最大的梦想就是有两份甜点,偶尔在周末蜷成一团睡觉,那么谁也毁不掉你的梦想。“这就是我们要找的,”我得意扬扬地说,“就是哈克·费恩!”
“确实就是他了!”法拉不动声色地说。她的眼中闪烁着一丝微光,我知道她其实是很感兴趣的。
“我们有菲尔多西的《列王记》,”我说,“美国有《哈克贝利·费恩》。只不过,菲尔多西越过三千年时间,从历史的黎明娓娓讲述至7世纪的阿拉伯远征,重现了伊朗的历史和神话,而吐温为正在成型的美国创造了一个神话。他的目标不是重获往昔,而是以一种新颖出奇的方式挽救未来。”接着,我引用了我最爱的里尔克的诗句跟她说:“未来走到我们中间,为了能在它发生之前很久就先行改变我们。”
“吐温捕捉到了未来的精魂,”我继续说,“从那时起,许多伟大的美国小说家——从海明威和菲茨杰拉德到卡森·麦卡勒斯和雷蒙德·钱德勒,从拉尔夫·埃里森和詹姆斯·鲍德温到索尔·贝娄,便都以他们自己的方式,用他们时代的语言,紧随其后。这就是我用‘哈克·费恩的后辈’时想表达的意思。他们都是代表了另一个美国的发言人,不是那个被规矩绑死、被政客虚情假意的爱国情感唤出来的祖国,而是我们梦想的那片更开放、更兼容并包的土地。”
法拉仍不相信这会是个好标题,但是她开始理解我脑中酝酿的东西了。
[60]大卫·福斯特·华莱士(David Foster Wallace),美国后现代派小说家。
[61]安·库尔特(Ann Coulter),美国保守派社会和政治评论家,专栏作家,律师。频繁出现于电视、广播等媒体。
[62]格林·贝克(Glenn Beck),美国电视、电台主持人,保守派政治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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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拉在那座有着大花园、位于埃文监狱脚下的房子里待了大概一个月。留在德黑兰对她和法拉马兹的家人,以及给予她庇护的朋友来说,都已经太危险了,所以她决定离开伊朗,同行的还有法拉马兹的姐妹和她六个月大的孩子,他的哥哥和嫂子(或为弟弟和弟媳),以及法拉自己两岁半的女儿内达。这是她惊人意志力和清醒头脑的一个例证,她将自己的焦虑和对法拉马兹的爱,以及被俘的恐惧都搁置起来,试图集中精力想办法救孩子和自己,而不是分神去想法拉马兹在遭遇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