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哈克(第20/27页)
当我第一次在广播上听到她的许多前同志被逮捕的消息时,我也在想着法拉。有许多天,我都在收集有他们照片的剪报,把它们当鞋撑藏在壁橱里。我和比冉在沉默的、难以形容的恐惧中看了他们的审判秀。法拉马兹就在他们中间。我们就像其他许多人一样,已经学会了不再去揣测他们的命运。这个时候,连希望都是危险的。
法拉以一种几乎不带感情的超脱回忆了那些审判:“大厅里挤满了官员和在阿莫勒参加过战斗或死去的卫兵的家属。大厅的墙上挂满了反对被告的标语,被告都坐在台上,面对着大声辱骂他们、要求判处他们死刑的吵闹人群。他们不允许有律师。”法官是出了名的“绞刑法官”,因为有许多的男男女女都被他送上了绞刑架。所有的被告都被指控腐化人间,对抗真主,以及(当然了)罪大恶极的是,与大撒旦勾结。所有的被告都供认自己是共产党员,酝酿阴谋反对政权。他们说他们的行动是错误的。三个星期后,他们都被判了死刑。
马赫纳兹去蒙特利看法拉,并最终把她带回了自己家。1月24日,阿莫勒起义周年纪念,法拉和马赫纳兹去了乔治城的克莱德餐厅吃午餐。法拉想,死刑在那个时候应该要执行了。“人们在吃着东西,看着电视里的‘超级碗’,”她说,“这里处处都在兴奋狂欢。我觉得如此格格不入。与我的生命交织在一起的那个世界,和我发觉自己身处的这个世界,天南地北、迥然不同。”
25日的早晨来临又过去,但并没有消息。第二天,马赫纳兹接到了伊朗打来的电话。她匆忙赶回家去告诉法拉,到家的时候,马赫纳兹已经哭了。马赫纳兹后来告诉我,最让她震惊的是法拉的反应。她问到了他们的母亲、他们的朋友有没有事——她想到了所有人,马赫纳兹说,唯独没有提法拉马兹。
最终,她意识到,姐姐的眼泪是为了她。“他们把孩子抱开了,给了我一片镇定剂。我是多么倚赖(法拉马兹)的存在啊。只有在每个夜晚,我向他讲述我经历中的每个细节时,这些日子才变得真实。但失去他,部分也意味着独自扛起抚育和供养孩子的重担,这重担不允许我有时间悲痛。”
法拉以她沉静而坚决的方式,拒绝让法拉马兹的死毁掉自己。她不会让那个政权在这一点上满意的。几个月后,她搬去伯克利,在朋友的印刷厂找了一份工作。之后她在1984年秋搬到华盛顿,找了一家托儿所和护幼中心,并继续工作。不到一年,她就找到了一份编辑的工作。
“我学到了东西,也成长了,我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新的身份,”她告诉马赫纳兹,“那段经历让我的心变硬了。但它也让我变得自立。我成了一个完整的人。为了让自己变得更强大——不仅能够生存下去,而且能为了孩子让生活变得完整——我在自己身上搜索每一丝创造力、每一种资源和每一点力量。我为自己能够实现的东西感到骄傲。我的孩子们上着好学校,性情快乐、友善又乐观。我的事业很成功。我不为过去痛苦。我不会站在那场结束了他们生命的悲剧的角度,而会从标志着我们的目标和关系的理想主义和同志情谊出发,去回忆我参加政治斗争的那些年。”
来美国不到两年,法拉拥有了一个家、一份职业,作为没有社会污名的单亲母亲养育着两个健康快乐的孩子。她的经历使她相信,美国的神话是有某些真实性的。“我已经开始从我以前一直不了解的方面去欣赏美国了,”她说,“但我还没有感到完全如在家中般轻松自在……我保留着我的民族认同,我的孩子明确地自我认定为伊朗裔美国人,这最能让我意识到这种民族认同的存在。”她断定自己的内心已不再受伊朗的问题纠缠,她也不能以同样的方式在这个新家关注政治生活。
“你出口鸣不平的时候就是你感到自在的时候。”当法拉向我鸣不平的时候,我喃喃地说道。说实话,她确实开始在这个国家参与政治生活了。近二十年后,她终于解开了失去爱人的心结,再次坠入爱河,嫁给了另一个男人,这个男人终于能够给她一个家了,一个她失去了太久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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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我觉得,好像我跟法拉的谈话有一种生死攸关的性质——它们对我和法拉来说都是如此必不可少。它们每一次都会以惊喜结尾,引出新的问题,并把老问题置入新语境。我们在重演我们的童年——在客厅的角落或者大树的树荫下一待就是几个小时,相互交换秘密。我们的谈话确实有密谋的一面,然而我们谈的内容并无秘密可言。有一天我们在克雷默图书遇到了,两个人都有点心不在焉,我喝着苹果马提尼,她喝着第二杯茶,甚至这样的情况下,我们都不聊八卦。
我告诉她,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很难用语言形容:尽管我在伊朗教《哈克贝利·费恩》既有裨益又发挥着启迪作用,尽管我的学生大多都很喜欢它,但是他们的关注点主要都在这本书压迫性的方面上,想要找到正跟他们交战的这个社会存在的弊病。在伊朗的课堂上,我花了大量的时间讨论在一个“文明”社会中生活所受到的限制,并通过与伊朗进行比较——它结构僵化、千人一面,所有事都按规矩来做,这规矩却总是别人的——而阐明了观点。在美国,我的关注点则转移到了道德上,我的学生们在课堂讨论和日志中都会绕回到这个话题。
我的一些伊斯兰教学生对于哈克对主日学校的观点觉得很不舒服,但是,有一天下课后,一个学生对我说:“哈克反对的不是宗教,而是有地位的宗教,有点像我们这里说的‘美国伊斯兰教’,在沙阿时期普遍流行的那种。”他轻易地忽略了一个复杂的事实:他自己所属的宗教现在成了有地位的宗教。奴隶主习惯了提醒怀疑者,《圣经》是支持奴隶制的;而伊斯兰主义者声称,伊斯兰教支持对妇女和少数派的压迫,并且先知终究认为,女人的证词只抵得上男人的一半——我始终认为这两者的心态鲜有什么分别。但我的学生似乎很为自己的发现开心,因而我就无心让他幻想破灭,至少那个时候不想。
如果社会的道德法令是个幌子,如果他们与更为纯净的心灵经验相违背,我们该怎么做?哈克学到的和抛开的经验远远超出了奴隶制的不道德。他和吉姆的旅行是一场教育,跟主日学校所教授的东西截然相反。哈克的每一步路,都是一场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