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卡森(第12/18页)

考普兰德医生的父亲是牧师,母亲生而为奴,获得自由后成了一名洗衣妇。他们教育他,每周省下两三块钱,直到攒够了八十块钱,送他去了北方。他曾在一家铁匠铺做工,后来做过餐厅服务生和旅馆侍者,之后他进了学校,十年后,他成了医生。他娶了自己爱的人,生了四个孩子,也同样爱他们,但他的使命,他解放自己同胞的渴望,总会从他的个人情感中冒出来。“他的同胞无望的苦难生活让他发狂,让他心里产生了野蛮和邪恶的摧毁欲。有时他喝烈酒,以头抢地。在他的内心有一股狂野的暴力。有一次他抓起炉边的火钳,把他的妻子打倒在地上。”她带着孩子去了自己父亲家,再也没有回来,而今只剩下他,孤身一人住在一所空房子里。

有一次家庭聚会,他的亲人们都谈论着奇迹和上帝。他岳父是一个双手灵巧的佃农,也是大家族的家长,他向孩子们解释,在田里劳作的时候,他喜欢幻想耶稣降临,每当这时候,他就告诉耶稣:“我们都是悲伤的黑人。”耶稣就会“把神圣的手放在我的头上,我们马上变得像棉花一样白”。鲍蒂娅的丈夫赫保埃在得肺炎的时候看到过上帝的脸,上帝透过火炉看着他,那是“一张巨大的白人的脸,有白色的胡须和蓝色的眼睛”。

考普兰德医生听着,“体内又升起了熟悉的邪火。一些不成形的话窜到他的喉咙口,他却没法说出来……这些是我的同胞,他告诫自己——但是他失语了,这个想法现在没法帮他。他紧张而阴沉地坐着”。他凝视着他们,眼中是“愤怒的痛苦”,他知道,如果他找到某种方式告诉他的孩子们,“他们的脸触动了他体内黑色的膨胀的情感”,那么他“内心尖锐的疼痛就会缓解,但他们不会听,也不会理解”。于是他默默坐着,没有道别就离开了那所房子,因为“如果他不能说出全部的长长的真理,他将保持沉默”。

不像她父亲,鲍蒂娅会竭力避开种族话题。她跟自己的弟弟威利和丈夫赫保埃生活在一起,为他们这样一起工作和生活的方式感到自豪。她一逮到机会就要重复:赫保埃付房租,鲍蒂娅买食物,威利为星期六晚上的外出活动买单。“我们总是像三胞胎一样。”她说。但尽管他们去教堂,敬畏上帝,不去触犯白人——他们还是没能免于白人的残暴。一天晚上,威利跟另一个黑人打架了,他伤了对方。警察逮捕了他,把他关进了监狱,之后他被送去亚特兰大附近的链囚队服刑,后来这一家人得到消息,他的两个朋友一直被一个白人守卫刁难,他们因为还手而受罚,三人都被关进了一个“冰冷的囚室”,被绳子绑着脚吊在天花板上。他们哭喊求救,但是三天都没有人理他们。到最后狱卒把他们放下来的时候,他们的腿都冻坏了,生了坏疽,所以威利的两条腿被截掉了。这个突然的事件给考普兰德家带来了某种丧失所有希望的平静。“在这里,他熟悉某种强烈而神圣的快乐。被压迫的笑声,在鞭子下,黑奴对着他愤怒的灵魂歌唱。现在歌就在他的体内——它并不是音乐,只是一种歌唱的感觉。安宁的重量,被水浸透了的重量,压迫他的四肢,唯有强大的真正的使命能推着他走。为什么他要前行?为什么他不在最深的耻辱尽头休憩,获得片刻的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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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凯利家的厨房里,鲍蒂娅将威利的经历告诉了米克。她的父亲就在旁边,在角落的凳子上坐着。很快,辛格也进来了。米克听着这事情,变得越来越愤怒。米克关心他们,她提出问题,她想让那些监狱里的守卫受到惩罚。她说:“对他们就应该像他们对威利和其他男孩一样,”她说:“要更坏。我真想集合一些人,亲自杀掉那些人。”鲍蒂娅认为这不是基督徒该说的话,她相信“我们只需要安心地等待,我们知道他们会被撒旦用草叉剁成碎片,在油锅里没完没了地煎”,这使她获得慰藉。米克却不相信。她端给考普兰德医生一杯咖啡,说:“真希望我能杀掉他们。”

在大纲中,麦卡勒斯写道,这四个人物尽管彼此迥异,但他们在精神上有很多共同点。他们都愿意付出某些东西而不期望任何回报。鲍蒂娅用一种更为诗意的方式表达了这种观点。她说她父亲比她认识的所有人都更受米克“偏爱”。她又接着解释:“我不是指脸或者其他的什么外貌。我是说你灵魂的形态和颜色。”理查德·赖特写道,麦卡勒斯对非裔美国人的传神刻画不是源于政治信念,而是来自一种态度,一种在现实生活中很难保持的态度,在某种意义上说,这种态度就是这部小说的精魂;他想表达的必定也是同鲍蒂娅一样的意思。因为一部伟大的小说可以让你越过人世沧桑施于你的社会、种族和政治局限,找到一种基于感同身受的深沉博爱。

杰克的反应更有政治意味。他想利用这件事情动员人们,他跑到考普兰德医生家,要已然惊愕不解的威利跟他一起去游行,这样威利就能说出自己的故事,用体制的不公煽动、教育人民大众。而米克的反应就像哈克对吉姆的反应,是发自内心的。它源于威利所受的创伤。听完威利的经历一个月后,她夜里还每每做噩梦。

在卡森·麦卡勒斯的整个童年和青春期,马迪·考普兰德医生、他的女儿鲍蒂娅、她的弟弟和丈夫、还有他们身边的整个非裔美国人群体都在她的心中酝酿发酵。同马克·吐温一样,她第一次遇到种族不公也是童年时期。她的女佣露西尔“是一个最和蔼、最年轻的保姆,她只有十四岁,还是个厨艺高超的厨娘”。有一天她很晚才下班,叫了一辆车回家。卡森和她的弟弟目送着露西尔离开,而计程车司机拒绝载她,骂骂咧咧地喊:“我才他妈不载黑鬼呢。”看到“露西尔的窘迫,感受到这整个不公的丑恶”,她的弟弟跑下楼默默地哭了,但卡森却“怒不可遏地发火了”,她对司机尖声喊道:“你这个大混蛋!”之后她回忆,“我跑去跟弟弟一起哭,我们手握着手相互安慰,因为除此之外,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几十年后,她在去世前不久写道:“我们见了太多羞辱与暴行,不是行为上的暴行,而是对人类尊严的残忍羞辱,这更加可悲。我一次又一次地想起露西尔,快乐、可爱的露西尔。她常站在窗边,唱一首流行的曲子,歌词里有一句‘踮脚走到窗边’。忧郁的曲子她不喜欢,因为她太快乐了,不适合忧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