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言(第7/30页)
以上对自杀者的说辞可能只是流于表面。自杀其实是一种心理活动,也有部分物理因素。从形而上的角度考虑,自杀这事儿就非常不同而且具备很多更为明晰的因素。就这一方面来说,自杀者表现为将自我作为那些被内在的自杀倾向最终压垮了的人,或是表现为他们在骨子里发现自己的生活目标无法圆满或无法成为自己想要塑造的那个人,从而自我解脱,回到母体、皈依上帝、归于世间一切。很多具备这种天性的人其实并不具备从自杀当中得到救赎的能力,因为他们对于自杀这件事有很强烈的罪恶感。对于我们来说,尽管他们是自杀者,是因为他们看到了死亡而且并不将生命作为一种释放。他们已经准备好放弃生命、屈服于命运、熄灭自我、回归初始。
正如所有的力量都会成为弱点(在某些情况下甚至必须发生如此变化)一样,甚至相反,典型的自杀者会从他明显的弱点中发现力量和支柱。确实,这种情况经常发生。哈里,荒原狼,就是这样一个典型。就跟他所做的许多事那样,他从中发现了慰藉与心灵的支持,而不仅仅是年轻时幻想出来的一出悲情剧,他抱有这样的想法:通往死亡的路随时会出现在他的面前。对他来说,就跟所有人一样,每一个刺激、每一次痛苦的经历、每一个不幸的窘境都立刻唤起他在死亡之路上寻求解脱的愿望。但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正是由于这种倾向,他为自己塑造了一种对生活大有裨益的哲学。他越发明白生命的紧急出口总是向他敞开,并从这种思想中获取力量,他也变得充满好奇,想要彻底尝尝世间所有痛苦的滋味。如果当真面临太严重的状况,他甚至会带着一点恶毒而冷酷的快意:“我就是想看看一个人可以承受多么大的苦难。如果我真的能够达到极限,我便只有打开这扇通往紧急出口的门了。”有很多自杀者就是在这种想法的影响下得到极不寻常的力量的。
另一方面来说,所有自杀者都有自觉抵御自杀诱惑的责任。他们中的每一分子都十分清楚,在自己灵魂的某个角落,纵然自杀是一种出路,也不过是卑劣的下策,相比之下,被生活所虐要比亲手将生活扼杀高尚且美好得多。明白了这一点,怀着这种病态观念,大多数自杀者会跟自杀的诱惑作斗争以使生命延续,这种观念的来源就跟那些所谓的自我满足的人有一种好斗的意识一样。自杀者们就像抵制某些恶习一样努力抗争。荒原狼也很熟悉进行这种抗争所作的努力。只是他所使用的武器有所改变。最终,在他四十七岁左右的年纪,他产生了一个能令自己高兴且不无幽默的念头,而且由此衍生出某种自娱自乐的方法。他指定自己五十岁生日那天他可以允许自己取走自己的性命。那一天,他将根据自己的心情而定,所以他会与自己达成一致,面对这扇开着的门决定是否使用这个紧急通道。随便什么事都会发生在他身上吧,疾病、贫困、苦难、痛苦都无所谓了,一切都有了截止时间。也就只有几年、几个月、几天的时间,不会再久了。即便事实上他要承受更多的苦难,比预期中更严酷更长久地折磨他,甚至撼动了他赖以存在的生命根基,这一切也要变得容易挨过去了。当他出于某种原因而受到尤其恶劣的影响时,当额外的惩罚加之于孤独寂寞和他生命的野性时,他可以对这些痛苦的根源说道:“只需等待,等上两年,我就会成为你的主宰。”五十岁生日的早晨的情景总是一遍一遍萦绕在他的想象中。他倚仗一把刮胡刀,将所有的痛苦抛之脑后,并在身后关上这扇门,向他祝贺的信件纷至沓来。于是关节中的痛风、精神上的压抑以及身体和头部的疼痛都只能另觅他人了。
现在仍然需要将荒原狼作为一个与世隔绝的现象加以阐释,比如他跟资产阶级世界的关系,这种症候可以追本溯源。让我们回到一开始,这样就可以让事实本身说话,看清他与资产阶级的关系。
从他自己的观点来说,荒原狼完全独立于约定俗成的世界之外,因为他既没有家庭的牵绊也没有成家立业的野心。他形单影只特立独行,说他是一个怪人也罢,身体欠佳的隐士也罢,或者由于某些异于常人的天赋使他从普通人的行列中独立出来也罢。他轻视普通人的生活,并以自己没有成为这样的人为荣,而他是故意这么做的。尽管如此,他的生活在很多方面来说仍然无异于凡人。在银行里他有存款,与社会保持着虚弱的联系。而且,即便他并没有特别注意自己的穿着,但依然透出一种不易令人察觉的体面。他乐于跟警察和收税员或其他有权势的人保持不错的关系。除此之外,虽然暗地里他总是偷偷被资产阶级的小世界所吸引,迷恋于那些又安静又体面、有着整洁的花园、无可挑剔的楼梯、井井有条且充满舒适温馨氛围的家。但他却沾沾自喜于保持着自己小小的恶习、放纵的禀性,任由自己做一个怪人或是一个天才,在一生中从未拥有过一所属于自己的资产阶级式的长期居所。他不是一个容易相处的、暴力的、异常的人,也不会成为罪犯或不法之徒。他住的地方总有资产阶级的人,他总是和他们的习惯、原则和氛围保持一种不变的联系,即便这正是他想反抗的东西。此外,他在一个偏僻乡下、守旧古板的家庭中长大,很多观念和童年的记忆总是萦绕在他的心中。所以从理论上讲,他出身于下层阶级,但实际上严肃地对待一个下层阶级,把自己等同于一个下层阶级,这是超越他理念的。他有能力热爱政治犯、革命党、文化骗子、反社会反国家的不法之徒,把自己当成他们的兄弟,但是对于小偷、劫匪、杀人犯和强奸犯,他却不知道除了用彻底的资产阶级的方式之外,如何才能更好地谴责他们。
从思想和行为上,他可以用这种方法发现并确定一半的自己,而否定另一半的自己并与之抗争到底。就像他在一个家教严格的环境中成长得彬彬有礼一样,他从来没有撕毁自己灵魂的外皮,背弃传统习俗,即便长久以来,那个被赋予了独立个性的自我已经超出了一定程度并将自己从理想和信仰中解放出来了。
这里所谓的“资产阶级”,我们说的其实是一种在常人生活中随处可见的元素,就跟我们平时说收支平衡一样常见。无非是在人类行为中数不清的极端和对立面中寻求一个折中的说法。如果我们从对立的东西中取其一对以此类推,比如虔诚自律与放任纵欲,我们就很容易理解了。对于一个人来说,这完全是开放的,他既可以将自己献身于精神世界、寻求上帝的眷顾和圣洁的理想,另一方面,他同样也可以将自己彻底放任于生命的本能、肉体的欲望,并将所有的努力都倾面数付诸瞬间的欢愉。走前一条路你可以做个圣人、经历精神的殉难并得到上帝的眷顾,走另一条则可以做个放荡之徒、得到肉体的享受并为堕落的魔鬼所垂青。现在你正处在二者之间,站在大路中央,这正是有产者们追寻的路。他决计不会向任何一方缴械投降,无论是纵欲的贪念还是禁欲主义。他也绝不会以身殉道或甘于自己的堕落毁灭。恰恰相反,他的理想既不是自暴自弃也不是得到身份的自我认同。他为之努力的东西既不神圣又不邪恶。他只是单纯地仇恨一切。他或许已经准备好侍奉上帝,却又不会放弃物质享受。他已经准备好刚正不阿,却也愿意在这世上活得简单舒适。简而言之,他的目标是为自己在两种极端中建造一个温和的栖身之地,没有暴风骤雨,而他也确实成功了,尽管是以那种极端的生活才有的力道和紧张感为代价。除了以自我为代价,没有人能过上热情而充满紧张感的生活。现在的有产阶级将自我看得比什么都宝贵(就跟他所拥有的那个初级的自我一样)。所以他消耗了生命中的激进,却获得了存在与安全。他最大的收获是宁静的意志,而他宁愿自己为上帝痴狂,一如他宁愿获得短暂的快乐而不是心灵的安慰,追求自由而不是图一时之便,宁愿炽烈的死亡之火而非快乐的温存。资产阶级归根结底是自然出于一时虚弱的冲动所造就的产物,他们充满焦虑,害怕放弃自我,容易统治。因此他们用多数人代替权力,用法律代替武力,用投票公选代替责任义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