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5/7页)

我很快进入了紧张的学习生活中,特别要学拉丁语、《圣经》故事、植物学和地理。当时我完完全全沉浸在学习的乐趣中;我从来没有想到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我身上:我离开了家乡,放弃了多年无忧无虑的时光,以此为代价却可以换来所有陌生的经历。这也不能归咎于拉丁语。即便我可以将所有的《圣经》注释牢记于心,我的父亲还是乐意让我当个农民。但是这个精明的父亲却能深入我的内心,并且在那里发现我的生活总是以一个最根本的美德为重心,那就是“懒惰”。任何时候只要有任何可能,我都会逃避劳动,跑到大山里或是湖边,或者藏到山坡上躺着看书、做白日梦、打发时间。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的父亲终于对我放弃了。

借此机会我简单地说说我的父母。我的母亲过去很漂亮,但后来只剩下健壮、笔挺的身材和一双美丽的黑眼睛。她身材高大、体力过人、勤劳稳重、少言寡语。尽管她跟父亲一样聪明,甚至比父亲在体力上更胜一筹,但在家里她并不做主,而是由自己的丈夫掌权。我的父亲中等身材、四肢单薄,甚至有点弱不禁风的样子,但他有一个固执而机灵的脑袋,肤色白皙的脸上布满细小的、不停处于运动中的皱纹,额头上还有一道短短的竖纹,会随着眉毛的挑动而加粗加深,于是他总是显得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每当他看起来似乎在努力回想某件非常重要的事却又徒劳无望时,你都可以察觉到他脸上有一种忧伤的张力,但是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一点,因为在我们那个地方大多数人都是这种顽强而阴沉的性情的受害者,几乎每个人的脸上都常年蒙着一层淡淡的忧郁神色,因为这里冬天十分漫长,处处埋伏着危险,生存的严峻需要人们付出令人疲倦的努力,而且长期与外界隔离。

我从父母那里继承了很多重要的品格。从我母亲那里,我继承了谦虚谨慎的处世智慧、对上帝的忠诚以及冷静寡言的性情,从父亲那里继承了优柔寡断、不善理财的特点,并且清楚地意识到我喝酒的本事。尽管如此,我的好酒量在我未成年的时候还没有表现出来。外表上,我继承了父亲的眼睛和嘴、母亲缓慢而沉重的步态以及她的体魄和力量。尤其是父亲,或者说我们那里一般而言的大多数人,都赋予我农民自然而然便具备的聪颖与狡猾,同时他们将那种忧伤和毫无根据的压抑感一并给了我。由于我命中注定长期远离家乡,置身于陌生人中间,在旅途中我反倒觉得更加自在、更加无忧无虑。

带着这些性格特质和一身新衣,我开始了我的生活之旅。父母赋予我的天赋在重要时刻给予了我很大帮助,因为从那时起我就远走他乡,踏上旅途,开始自谋生路了。但是还是有一些阴差阳错的事,无论是通过科学还是世俗生活从来没有将其更正弥补。尽管我善于攀爬高山、一口气划船能超过十小时,如果迫不得已我还能徒手杀死一个成年男子,但是对于生活的艺术,我到现在仍然无能为力。我早年的生活只限于跟土地、野花和动物打交道,这便是我全部的社交活动。即便是今天,我那些狂野不羁的梦想仍然可以证明我是多么地倾向于一种纯粹的动物般的存在方式。我经常梦见自己像一只小兽一样躺在滩涂之上,通常是变成一只海豹,我强烈地意识到那种快乐自得的感觉,以至于醒来以后,当我作为人类的尊严恢复之后,我的心中感觉到的不是作为人的骄傲或喜悦,而是深深的悔意与遗憾。

我接受了通常的预备学校教育,尽管食宿免费,学费也全免,却有人为你的命运做决定,他们要我成为一名语言学家。没有人确切地知道这是为什么。再没有比这更无用、更无聊的课程了,我跟这些学校教育完全格格不入。

我的学生时代很快就过去了。时间就在打架和上课之间交替度过,有时我也觉得想家,有时又对未来充满放肆大胆的梦想,或者希望自己献身于科学的崇高与神圣。期间,我那与生俱来的懒散惰性也会突然发威,让我陷入各种麻烦当中,直到它被某些新的做事的热情挫败为止。

“彼得·卡门青,”我的希腊语老师说,“你真是个又顽固又一根筋的家伙,总有一天你会弄断自己的脖子。”他说这话时我得以从近距离仔细观看这个戴着眼镜的矮胖子,心平气和地听着他对我的未来进行判决,觉得他很搞笑。

“彼得·卡门青,”我的数学老师这样评价我,“你在浪费时间方面简直是个天才,而我感到遗憾的是再没有比零更低的分数了。我估计你今天的作业也就值负二点五分。”我瞧着他,替他惋惜,因为他是个斜视眼,而且我觉得他好无聊哦。

“彼得·卡门青,”我的历史老师有一次这样说道,“你不是个好学生,不过你仍然有可能成为一名优秀的历史学家。你很懒,不过,你懂得如何区分重要的事和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孰重孰轻。”

这些对我来说也不是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事。我仍然尊重我的老师,因为我认为他们掌握了科学的奥秘,而科学对我很有威慑力。尽管我的老师们对我的懒惰众口一词,但我仍然取得了一定的进步并且使我的学习成绩总是处于中等偏上的位置。诚然,学校和学校所教授的科学知识都是东一块、西一块拼凑而成的,非常不全面,这一点并没有逃过我的眼睛,而我也只是付出我的时间、虚度时光而已。我猜想,过了这段预备学期,我一定会进入纯正的智慧的领域,接触到真正清晰而完整的科学真理。一旦我到达这一领域,我将会发现历史上那些黑色谜团的含义、国家战争的意义以及那些困扰着每个灵魂的令人恐惧的问题。

我还有一个愿望。这个更加强烈、更迫切实现的渴望总是笼罩着我:我很想有一个朋友。有一个叫卡斯帕·豪锐的男孩,他长着棕色的头发,总是一副严肃认真的样子,比我大两岁,他给人一种冷静沉着、自信心十足的印象,总是高高地仰着头,跟同班同学也很少说话。有几个月的时间,我都对他崇拜有加。我在大街上跟着他,希望能引起他的注意。我嫉妒每一个他与之打招呼的人,嫉妒每一间他进出的房子。但是他比我高两个年级,况且,大概他觉得自己甚至比同年级的人还要厉害不少。我们从来没说过哪怕一个字儿的话。反而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病恹恹的小男孩主动依附于我,我压根儿没向他献过殷勤。他比我年幼,腼腆胆小而没有什么特别天赋,但是他有一双忧郁而美丽的眼睛,其他面部特征也很分明。由于他又瘦弱身体又有点畸形,所以他在自己班上总是被欺负的对象,他看到我强壮又受人尊敬,所以来寻求我的保护。很快他由于病得太严重而不能上学了。我一点都不怀念他,而且很快就把他忘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