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6页)
“我说,现在我已经很清楚你的天分是什么了。”
“什么呀?”
“你是一个诗人。”
一听到这个词,我立刻羞红了脸,而且恼羞成怒,我很惊讶他怎么猜到的。
“不,”我大声宣布,“我可不是什么诗人。虽说我在学校时确实写过一些格律诗,但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写过任何东西了。”
“你会把它们给我看看吗?”
“我已经把它们全烧了。即便我没有那么做,我也不会给你看的。”
“一定是非常时髦的那种,其中蕴含很多尼采的思想对吗?”
“谁是尼采?”
“尼采?我的上帝,这里竟然有个不知道尼采是谁的人!”
“不知道。我为什么就得知道他呢?”
我不知道尼采这件事竟然让他如此得意,我因此变得更加愤怒了,于是我问他翻爬过多少座冰山。当他说他根本没有爬过冰山时,我也像他方才戏弄我那样嘲笑了他。这时,他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用一种非常严肃的语调说道:“你太敏感了。不过你自己并不知道,你是一个何其纯洁而未经世事污染的人啊,在这个地球上像你这样的人已经很少了。你就瞧着吧,只需一年左右的时间,你就能知道跟尼采有关的一切甚至更多,你会知道得比我还多,因为你比我更能洞悉一切,比我更聪明。但是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你不知道尼采、不知道瓦格纳,但是你爬过很多山峰,你已经拥有一张如此坚毅强健的大山般的面孔。毫无疑问你就是个诗人。我从你的眼神和你的额头就可以看出来。”
我很惊讶于他这样直接地直视我,而且他如此坦诚的眼神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同时并没有使我难堪。还有一件最为不同寻常的事发生在我身上,甚至更让我惊讶而快乐:一个星期后,在一个非常拥挤的啤酒花园里,他发誓与我结成永远的兄弟关系,他又唱又跳,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一跃而起,吻我,拥抱我,然后围着圆桌与我跳舞,好像发疯了一般。
“人家看了会怎么想啊?”我试图劝告他说。
“他们会这样想:这两个人幸福极了,要不就是醉得不成样子了,大多数人则根本就不在意。”
理查德年纪比我大,比我聪明,比我受过更好的教育,各种事情都比我精通而熟练,又比我精明;但是和我相比,他看起来还仅仅是个孩子。比如说,在大街上他会带着一丝嘲弄的意味跟十几岁的小女孩调情;有时对于非常严肃的钢琴曲,他会弹着弹着突然停下来,讲一个幼稚的笑话再接着弹。有一回,我们随兴走进一座教堂,在牧师布道期间,他笑着在我耳边说:“你难道没发现那个神父就像一只干瘪的老兔子一样吗?”这个比喻贴切得很,不过我觉得,他完全可以在我们出了教堂之后再把这个想法告诉我。所以后来我就这么对他说了。
“但是我说得没错,对吧?”他抱怨道,咕咕哝哝地说,“过后我可能就不记得这事儿了。”
他说的俏皮话平淡无味,往往不过是从别人的书上引用的,对此无论是我或者别人都不以为然。我们喜欢他并不是因为他的机智幽默,更多的是他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性格和他周身散发的孩子般的天性而带来的难以抑制的快乐,正是这些东西可以随时进发出来。
理查德去跟同龄人见面时经常带着我一同前往,这些人中有大学生、音乐家、画家、作家、各种各样的外国人,这个城里只要是爱好艺术、卓越非凡又有趣的人无不与理查德有一定的交情。他们当中还有某些非常严肃、对事认真而坚定的人——哲学家、美学家、社会学家等——我从他们所有人的身上都能学到东西。我从各个领域广泛涉猎各种知识,随后再通过阅读大量书籍使之更为完整全面。渐渐地,对于当代最令人着迷同时让人困扰纠结的问题,还有很多最具有活力的时代精神,我都有了一个非常清晰的概念,并且形成了自己的主张,而且,我深受激励、开拓了视野、怀有美好的愿望、对未来有所感应、获得了成就并树立了知识分子的理想。这一切都深深地吸引着我,我理解他们,但是我自己缺乏强有力的激励使我投向任何一边,无论是正面还是反面。我发现在很多方面,知识分子热衷于直接分析社会现状和社会结构,他们的热情集中在对国家、科学、艺术、教育方法上面。只有少数的人似乎对于自我发展的必要性有一定的认识,并且明白个人存在与时间和永恒的关系。对于我自己来说,这种必要性当时也并没有显得特别重要。
出于我对别人的排斥心理还有对理查德的嫉妒,我并没有结交更多的朋友。出于这种排外心理,我甚至试图引导理查德让他不跟他认识的女人们交往。当我们安排好见面,我总是格外小心谨慎地守时,即便是不那么重要的事情也是这样,如果他来晚了让我等,我就会变得非常敏感而气急败坏。有一次他叫我在一个小时内一起去划船,我发现他没在家,就一直等了他三个小时。第二天我难过地责备他。
“你干吗不一个人去划船呢?”他笑着说,“我完全把这件事给忘了。不过这毕竟不是什么大灾大难,对吧?”
“对于严格信守诺言我已经习惯了。”我怒气冲冲甚至盛气凌人,“当然了,我现在也已经习惯了等你赴约而你根本没把它当回事,就让我一个人等着——要是我有很多你这样的朋友那该怎么办?”
他万分惊讶地望着我,说:“你对每件小事都这么认真吗?”
“我的友谊对我来说可远远不是一件小事。”
“这句话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以至于他立刻发誓改正……”
理查德庄严地引用了这句诗,他抱住我的头,用他的鼻子亲昵地蹭我的鼻尖儿,这是一种爱斯基摩人的方式,直到我又是气恼又是高兴地笑出来,才从他身边挣脱开来。我们又言归于好。
在我住的阁楼上,放着许多书,都是借来的,往往都是一些珍贵的版本。都是当代哲学家、诗人、评论家写的德国和法国的文学评论、新创作的剧本、巴黎的专栏副刊和维也纳风行的审美家的大作。这些书我看得非常快,以便留下足够的精力将重点集中在我的古代意大利小说和历史研究上。我很想尽我所能突破语言关,然后专门致力于历史研究。在通史和史学研究方法的论著之外,我主要阅读关于意大利和法国中世纪后期的史料和专著。通过阅读,我初次认识了我最爱的人,也是圣徒中对神最为虔诚、受到最多祝福的阿西西的方济各。